第5章 面對

王冬梅沒有死。

但她有一只腿被截肢了。

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王冬梅是做會計出身的,她擅長理財,早在幾年前就給家裏人都買了保險,因此盡管變故巨大,但在錢財上,倒是沒有産生什麽負債,只是家裏再也沒有收入。

外婆那邊一直仰仗着王冬梅這個獨生女過活,老人年紀大了,大病沒有,小病一堆,像許多慢性病都是要長期服藥的,這一項支出,被潮生寫進了筆記本裏。

爺爺奶奶死後,兩個叔叔鬧了好幾場。

他們在王冬梅的病房外破口大罵:“嫂子,雖說這件事苦了你家了,但老爹老娘兩條命就這麽折你們手裏了,我們不能不問你們讨個說法。”

“老人家平時大病小病都沒有,怎麽跟你們出去一趟就沒了呢……”

“弟兄三個,大事一向是老大做主的,老大沒了,嫂子,以後這個家怎麽辦,你得有句話吧……”

王冬梅自從醒了之後就一直不說話,她總是眼神空洞的看着天花板,醫生問她腿的情況她也不配合,潮生和海生和她說話,她也不理,哭也是悄無聲息在夜裏任憑淚珠掉到鬓角。

外婆抹淚勸她:“你還有兩個孩子,別的不想,得為兩個孩子想想。”

曲芳勸她:“老天爺沒帶走你,就說明,想讓你好好活着……”

但是都沒有用。

道理在很多時候都和廢話沒區別。

但是叔叔嬸嬸這麽一鬧,王冬梅有反應了。

她喊潮生過來,交代他:“你出去告訴他們,爺爺奶奶的財産任憑他們處置,包括之前答應要給咱們家的房子,我也不要了。如果他們要什麽額外賠償……你告訴他們,門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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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冬梅暴瘦了四十斤,說話都沒力氣,通常是說一句停下來喘一聲:“如果他們不接受,你別和他們掰扯,告訴他們咱們打官司。”

潮生把王冬梅的話複述過去。

第二天叔叔嬸嬸就不再來了。

外婆和曲芳在病房外你一句我一句的捶胸罵:“白眼狼,不就是想要錢,親嫂子成這樣了都不管不問的,還想着趁她還有一口氣訛上一筆……”

“不管嫂子,也不管侄兒了,沒臉沒皮的東西,狗雜碎!”

“……”

女人們氣憤不平,而溫和平則考慮到更多。

有些話還是溫和平會勸,他把潮生和海生都拉到病床旁,摁着兩兄弟的腦袋讓他們靠近王冬梅。

潮生一臉死氣沉沉,海生還是會哭。

王冬梅不忍看他們的臉,偏開了頭,可溫和平不允許她逃避:“如果你不好起來,往後會有更多人來訛你的兒子,他們倆要面對更多,可能連學都沒法好好上。”

王冬梅眼睫毛顫的很厲害。

溫和平趁熱打鐵:“冬梅,我聽大衛說過,你小時候父親進監獄,之後你和你媽母女倆過得挺難的,你還想讓潮生和海生也經歷一遍嗎?”

王冬梅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海生去拿紙巾給她擦眼淚,潮生看着她哭,默了默說:“媽,有你在,我們就不是孤兒。”

王冬梅轉過臉,看着十五歲的潮生。

他已經有一米八二的個子了,挺拔的像一棵白楊樹,面容是清隽的,神情是坦蕩的,眼底是堅毅的,而說出口的話卻是深沉的——

“活下來吧,以後我給你做飯吃。”

那是二〇一二年,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還未來臨,太陽落了又升,生活還得繼續。

潮生在自己的筆記裏寫下很多東西。

比如王冬梅的複健要怎麽做,身體要怎麽養,家裏的存款要怎麽用,弟弟海生和他的學業要怎麽繼續……

這些東西區別于他摘抄的小說片段,哪怕《活着》,《平凡的世界》這之類悲慘的佳作也無法折射出他真實的人生。

即便那些句子,用詞,總是能精妙的傳達出讓人有共鳴的痛苦和嘆息。

王冬梅在八月出院,潮生給王冬梅請了個理療師,又把外婆接到家裏來住,這樣一來,外婆平時就幫忙照顧母親,而他也不用多往外婆家跑,也更方便照顧外婆了。

高一開始之前,潮生在海邊的一家串串店找了份工作,還找了一個發傳單的兼職,一個月粗算下來能掙兩千塊錢。

家裏有病號有老人還有兩個要念書的,僅有的一張存款卡不能動,打工賺得這些錢,就用在平時的生活費上。

潮生平時飯點在串串店打工,其餘的時間就去幫一家兒童餐廳發傳單。

這家餐廳的不按小時結錢,而是按提成結算。

他們每個人發的傳單顏色都不一樣,潮生發的是紅色的單子,但凡有人拿着紅色的傳單進店,潮生就能有相應的提成,這種提成每單都不一樣,按照客人的消費來算。

潮生穿着笨重的大熊玩偶套裝,向路過的每一個路人招手賣萌,以求得到更多的青睐。

有時候串串店比較忙,溫瀾就會替潮生到街邊蹦蹦跳跳發傳單。

溫瀾是一個潤物細無聲的人。

潮生還記得他家裏剛出事的那天,他在走廊上和大人們說完話,随後到停屍房去看爺爺奶奶和爸爸。

屋子裏血腥味很重,完全掩蓋了消毒水的氣味,他們三個人并不體面的躺在那裏,衣服上的血把原本的布料顏色浸染的已經看不清楚了,頭發也被血凝結成幾绺。

因為車子是失控撞下高架橋,劇烈的撞擊使他們的臉多多少少有點扭曲變形了,爺爺的鼻梁整個錯位,爸爸一半的臉被壓扁……以前潮生以為這種慘狀是上吊或者兇殺才會有,他沒有心理準備,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護士在給他們做最後的清理。

潮生就在旁邊默默的看着這一切,他想起某個詩人提到,死亡是涼爽的夜晚,而停屍房的溫度與這詩如此貼合。

然後他忽然就覺得沒什麽意義。

他哭也沒意義,人沒法死而複生,他在這邊看着也沒意義,看得再久他們也不會忽然睜開眼來給他說話。

他轉身想走。

卻在扭過臉的瞬間看到了溫瀾。

溫瀾穿着學校的校服,幹淨的白色帆布鞋,襪子一只長一只短的蓋過腳踝,裙子剛剛沒過膝蓋,收腰的白色襯衫,掃着後頸的馬尾辮。

潮生的眼睛從下往上移,直到和她對視。

看到那安靜的像黑夜的一雙眼。

“你怎麽到這種地方來了?”他記得他這麽問她。

她說:“我來陪陪你。”

很稀松平常的語調。

他往前走幾步:“快出去吧。”

她沒推辭:“好。”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停屍房。

大人們都在搶救室等王冬梅,于是這邊只剩他們倆。

溫瀾也是從考場趕過來的,她從書包裏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潮生,潮生接過來喝了半瓶,然後坐在左手邊的長椅上。

“你來多久了?”

“大概半小時。”

“……”潮生擡臉看着站在對面的溫瀾,笑了笑,“怎麽,你要安慰我?”

溫瀾搖頭:“我只是想陪陪你。”

潮生直到現在也忘不了溫瀾說句話的語氣和神态,哪怕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呵氣他都好像記得很清楚。

她說陪陪他,還就真的一言不發,默默陪着他。

後來葬禮也是,家裏來了很多客人,她跟着曲芳後面忙前忙後,端茶倒水,接待客人。平時她要上輔導班學習,下課了就來醫院送飯。潮生和外婆基本都呆在醫院,她偶爾抽空還要給海生弄飯吃和補習功課。

她不太會說什麽大道理,也不太擅長邀功賣乖。

潮生感激她的點在于,她對他的好和付出,是沒讓他有心理負擔的。

她從沒有絲毫可憐他同情他的姿态,也沒表露出“你要感謝我”或“你要還我”的跡象,而是給他一種“我們這關系,都是應該的”的安心。

她不張揚,不煽情,不矯情,不感情綁架,不迫他振作,不讓他分心。

所以潮生很依賴她。

這個夏天,他失去了太多愛。

于是更加想抓住剩下的愛。

潮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次串串店有客戶鬧事他值班走不開,溫瀾幫他發傳單,恰好趕上經期了。

禹山又熱又悶,本就容易中暑,等潮生從串串店趕過去,就看見溫瀾又是肚子疼又是嘔吐打冷顫,身上全都被汗浸濕了,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潮生吓壞了,抱着她跑了好幾條街找診所。

後來溫瀾吃了止痛片,在診所裏睡了一會兒,潮生就守在她床邊等她醒,屋裏冷氣開得足,他不知不覺就晾汗了。

等兩個小時之後,溫瀾好起來了,他卻打了一路的噴嚏回家。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

升入高中之後,溫瀾和潮生分到了一個班。

潮生要在周末打工,學習的時間全都擠在周一到周五,溫瀾自然而然就充當了他的課外輔導老師。

中秋節的時候,溫和平和曲芳買了一大桌子菜,最後卻到潮生家開夥,兩家人在事故發生之後,過了一場還算不傷感的團圓節。

平時溫家對潮生一家的幫助也很多,比如做什麽好吃的都會送過來,買菜也經常買兩份。

之前潮生聽王冬梅念叨過,溫和平和曲芳原本打算等溫瀾上了高中就換房子,但是為了能照顧到潮生一家,他們把這個計劃擱置了。

潮生總覺得自己欠溫家很多很多。

這份人情算不上是債,但終究是還不清的。

當然,只要生活過得下去,就不可能全然是悲苦。

高中三年是一個更豐富多彩的世界,發生了很多故事,算不上蕩氣回腸,但總歸有酸有甜,值得一生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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