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結局
老話總說, 入土為安。
但是潮生沒有讓黎晚下葬,他把骨灰壇放在卧室,王冬梅說他不應該, 他說, 起碼讓她看着念晚長大吧。于是王冬梅就不再說什麽了。
但是葬禮還是有的。
二〇二六年的春節來得比較晚,過完元宵節都已經三月三號了, 潮生三月六號這天,潮生在芳汀為黎晚舉辦了一個小小的葬禮。
來的人都是老朋友:溫瀾,唐未, 李微印,王緒……
大家一人一枝紅玫瑰,放在她靈前的遺照前。
她的遺照選的是她各大社交平臺上多年沒換的頭像——那是她十八歲的樣子,滿耳朵都是閃閃的耳墜, 紮着高高的馬尾, 笑意明媚,不施粉黛, 卻依舊嬌豔。
大家都沒有說什麽告別的話,也沒有哭泣。
淡淡的悲傷卻像驅不散的陰霾一樣, 始終籠罩在大家周圍。
後來溫瀾和唐未先走。
艾藍最近高燒不退, 溫瀾得回去照顧孩子。坐上車之後, 她才敢哭出來,放聲痛哭,唐未在旁邊開車, 聽她悲痛,把音樂聲開到最大, 遮蓋住她的哭聲。
潮生送完溫瀾離開之後, 再回來就見王緒給李微印遞了一根煙, 李微印頓了頓接下來點燃了。然後王緒看到潮生回來了,就說,我也走了。
潮生點頭,默默把他送出去。
他離開靈堂,助理早就站在車前打開車門等他進去,他上車之前又回頭望了一眼潮生,眼眶裏蓄滿了淚水。
話卻是笑着說的,他說,潮生,就在剛剛,我忽然感覺從前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潮生聽後,對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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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緒低頭,用他那價格不菲的西裝袖口擦了把淚,彎腰上車,再沒回頭過。
潮生再轉身,就見李微印叼着煙,正目送王緒的車離開。
潮生問:“你不走嗎?”
李微印移開視線,笑問:“怎麽,你想和黎晚單獨聊聊?”
潮生微愣,很快一笑:“滾。”
李微印連連點頭:“行,不打擾你倆談心。”
他把煙摁滅,走下臺階,丢在廊外的垃圾桶裏。
他說:“走喽。”
一個個都走啦。
原來高考畢業之後,大家各奔東西,并不是真正的分離,這時候才是。
春風不解風情,時間追上了白馬,忙碌的世界,依然孤獨的轉個不停。
青春燦爛盛大,永遠有人風華正茂。
可他們這群人的青春真的散場了。
盡管看起來,他們都長成了很好的大人,也都沒有偏離自己的人生軌道,但是他們的身邊再也沒有彼此。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李微印走到潮生身邊,他的眼淚大概都在英國流完了,這會兒倒是笑嘻嘻的,他說:“我走了,你和黎晚聊吧。”
潮生說:“你家近,我就不送了。”
李微印點點頭,越過他,又忽然回頭:“看你從頭到尾都這麽平靜,我還真挺想問你的。”
潮生轉身看他:“問。”
“你遺憾嗎?”
沒接到她最後一通電話,你遺憾嗎?
在她死後才知道她愛你,你遺憾嗎?
她到死都不知道你愛她,你遺憾嗎?
“那就遺憾吧。”
他還有一生可以去遺憾,而她連遺憾的機會都沒有了。
李微印得到潮生這個答案,忽然覺得釋懷。
他轉過身,大步流星朝外走,挂着笑,流着淚,揮手告別,沒有回頭。
潮生一直目送李微印的身影消失。
而後他又進靈堂。
看着黎晚十八歲的遺照,他忽然想起一句詩——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他暗戀過兩個女孩。
那兩個人都不知道他愛過。
他問黎晚:“那你呢,你遺憾嗎。”
那通電話沒撥出去,你遺憾吧。
沒能告訴我你愛我,你遺憾吧。
沒聽我說過我愛你,你遺憾吧。
…… ……
潮生在靈堂站了很久。
他沒有哭,也沒有故作輕松,到時間了,靈堂該撤了,他也就離開了。
當天他抱着念晚回家,因為他不會開車,依舊步行去地鐵站。
地鐵口有個兩個盲人歌手在唱歌,一個口琴演奏,一個在唱:“……我也是個複雜的動物,嘴上一句帶過,心裏卻一直重複……”
嗯,是上學那會兒大家圍在後桌一起聽過的歌。
小念晚揮着圓滾的手臂咿咿呀呀的鬧騰着,不知道是不是很喜歡這首歌的旋律。
潮生抱着她停下聽了一會兒。
盲人歌手還保持着二十年前賣唱的習慣,除了二維碼,還把吉他包攤開供人丢錢,但是包裏連一枚硬幣都沒有。
潮生忽然想起前年盛夏,黎晚那番“月亮和六便士”的言論。
王冬梅總是覺得不拿現金不踏實,所以總會往他錢包裏放一些錢。他拿出錢包,裏面恰好有兩枚硬幣。
他抽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和那兩枚硬幣一起放在歌手的吉他包裏。
那人正好唱到:“你說前半生就這樣吧,還有明天……”
潮生就是卡着這句詞離開的。
他并不知道,有人拍到了他抱着念晚的視頻,并發布到短視頻平臺上,而不過短短一周,各種傳聞都被扒出。
信息化的時代,捕風捉影太容易。
關于念晚,有越來越多的謠言出現,而最多的說法是——念晚是黎晚給潮生戴綠帽子生出來的。
異國分居就是證據。
當年大婚,潮生雖然低調,但也發了條微博官宣,而黎晚是國內外有名的網紅,難免受人關注。當時網上有不少關于他們結婚的讨論,但他倆一向不喜歡炒作,基本沒關注過任何言論。
可現在不行。
潮生寫文以來第一次發律師函,希望謠言止于智者。
可是在明星們肆意占用公共資源的年代,律師函已經失去了公信力,他無論是發長文解釋,還是發律師函警告,總還有一半的人惡意揣測。
他萌生了退圈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打算寫一本名為《晚風》的書。
晚風無處不在,可沒人看得見它。
你看,像不像某種感情。
她曾經埋怨他從沒有把她寫進過後記,這次他給她寫一本書。
這本書一開始寫得無比順利,可是當他完稿的時候,他忽然感覺自己不會寫字了。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忽然之間就無法勃/起一樣。
她帶走了他某部分靈魂,才思和熱情。
于是他毅然決定封筆。
他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編輯,并不接受任何的挽回。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黎晚走後的那段日子,他日子如常的過,總體來說,還算平靜。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念晚身上。
有時候念晚不乖,一哭就是大半個小時,他把她哄睡着,又要給她洗奶瓶,洗圍嘴布,收拾這收拾那……好不容易可以歇一歇時,她總是哇一聲又哭出來。
雖然辛苦,但是念晚要是真睡着了,他又會覺得無事可做。
他把黎晚生前的遺物都整理了一番,單獨留了一間房來放她的東西。
那個為了取棉花點孔明燈而買的小蜜蜂玩偶,她還留着。
在看到她一件少了一枚紐扣的白色外套時,他怔了很久。
他想起他第一本書的簽售會,那會兒恰好是盛夏時節,她即将飛往英國,她說別人都給他送花了,但她沒有,就把衣服上掉下的一枚扣子給他了。
她當時笑意輕松,說什麽“可貴啦,香奈兒的呢”,又詭辯說,“紐扣紐扣,是平安扣的意思”。
他沒有多想,還以為她是沒送禮物抹不開面子,直接收了下來。
後來那枚扣子,被他放在一個裝着千奇百怪東西的盒子裏,再也沒拿出來看過。
可這會兒他看到這件衣服,才發現衣服是秋冬款的。
而偏偏,又是衣服上的第二枚紐扣。
其中寓意,他最清楚不過。
潮生走去窗邊。
夜深了,明月高懸,晚風輕輕。
他努力回想曾經的舊時光,想記起黎晚暗戀自己的細枝末節,可無論怎麽想,他都想不起來了。
而黎晚甚至連日記也沒寫過,僅有的幾篇和李微印之間的郵件,提到的也不過是大學時光的幾段碎片。對青春期的提及,不過是一句“以前上學,最羨慕他騎電動車帶溫瀾回家”。
時光掩埋了一切。
他感覺眼睛澀澀的,在情緒更濃之前,他到主卧衛生間去洗臉,那裏有他的毛巾。
當他打開水龍頭的時候,忽然看到洗手臺上粘着一根又黑又長的頭發絲。
崩潰就在那一瞬間。
已經過了這麽久了,他一滴眼淚也沒掉過。
他在錄像帶裏看過她死亡的過程,他親眼見過她的遺體,他親自送她去火化,他第一個捧起她的骨灰,甚至連骨灰壇都是他親自選的……可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覺得黎晚活着。
可能是因為他們已經分居太久,又沒什麽聯系的原因吧,所以他總感覺黎晚還在英國好好生活着,只是依舊在和他冷戰而已。
可當他看到她的那根頭發絲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她真的死了。
她的頭發絲還黏在洗手臺上,她種的花還好好的開着,她告訴過他,客廳第四排倒數第二塊地板縫比別的地方大一點,現在依舊是這樣。
陽臺上她用了一半的顏料已經凝固了,窗戶上她畫的一朵玫瑰花,依然活靈活現的。
她所有的東西都在,分居這麽久她生活過的痕跡也都還沒消失,然而她死了。
他的愛人死了。
不是不在了,不是故去了,不是人沒了。
死就是死,用什麽隐晦的說法都是死。
她死了。
一句告別也沒有。
她永遠也不知道他曾經愛過她,現在依舊愛。
而他無論怎麽努力,也永遠不會知道她是如何暗戀他的。
想到這他忽然恸哭起來。
他癱倒在洗手臺下,放聲大哭,眼淚模糊了雙眼,根本抑制不住。
原來這就是死別。
歲月那麽長,遺憾那麽深。
把一切歸咎于命運的安排,就能放下嗎?
……
後來的日子過得都類似。
嬰兒一天天長大,老人一天天變老,站在三十歲的開端,過去和未來都像霧裏看花,什麽都不真切。
念晚漸漸大了,但她從來都沒問過關于媽媽的事。
潮生和家裏人商量好,打算等小朋友上幼兒園之後再讓她知道一些事情。
念晚三歲生日的時候,潮生在家裏給她辦了個小派對,溫瀾帶着艾聞艾藍過來,吹完蠟燭之後,大人們在這邊聊天,念晚就拉着艾藍到自己那屋拼積木。
玩了好一會兒,潮生去喊念晚過來吃飯,隔着虛掩的門,他聽到艾藍問念晚:“為什麽我從來沒見過你的媽媽。”
念晚沒有任何思考,脫口而出:“我媽媽死了。”
艾藍驚訝的問:“那你沒有媽媽了。”
念晚擺積木的手沒停,絲毫沒有悲傷的感覺,很自然說:“我有的,她只是死了而已,等以後我也死了就能見到她了。”
潮生最後沒有推開那扇門。
念晚六歲的時候上小學,潮生終于有了自己的時間,誠懇點說,他是終于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這才開始寫《晚風》。
沒有大綱,他寫了一個名字裏帶“晚”的女主角,最後給了她一個好的結局。
新書發布會上,除了遠在英國的李微印和遠在天國的黎晚,其他朋友都在場。
有記者問他是否有原型,他大拇指摩挲着無名指的戒指,說有。
發布會之後,他要去接受歐陽的采訪,在出門之前,他給念晚紮辮子,把婚戒取下放在茶幾上,念晚拿起來玩,不小心把戒指掉進了沙發縫裏。
他去找戒指,卻無意間摸出一個尖尖的東西。
他掏出一看,竟然是那個月亮發夾。
他還記得這個發夾剛丢的時候,黎晚很着急,拿着手電筒在沙發底,櫃子底照了好久,最後為了找它差點誤機。
潮生驚喜的滿臉都淌着笑,很少有的情緒外放,恨不得高高舉起笑喊:“黎晚,我找到了!!!”
他真的很開心找到了它。
“爸爸,你手上拿的什麽可以給我看看嗎?”
念晚這麽問,他忽然回神,笑意僵在臉上。
後來他去咖啡屋接受采訪,路上他決定把一些故事說出來。
他不知道他這是不是在彌補她,亦或是想最後一次對網上的流言蜚語做出解釋,他只知道,斯人已逝,往事不能随風。
采訪結束,他獨自回家,當時已是深夜,路兩旁花草樹木都已經睡着了,月亮藏在厚厚的雲翳後面。
只有晚風輕輕吹拂着,黏膩而纏綿,仿佛愛人的撫摸。
家裏的燈還亮着,聽到門響,念晚赤腳跑來要他抱。
海生就住在對門。
他晚歸,海生的妻子素素就過來幫忙照看念晚,她告訴潮生:“晚晚不肯睡,非要等你回來。”
聽到這個稱呼,他總會冷不丁反應一秒。
“念晚給你添麻煩了吧。”
“晚晚畫畫,我備課,我們倆很自在呢。”
潮生走過去,看到念晚畫的是陽臺上的各種花,連花盆都畫上去了。
陽臺上那些花都是之前黎晚種的,他這幾年也沒添新的,但打理的還不錯,都長的很好。
“你來了,那我就先回去了。”素素摸了摸念晚的頭。
潮生對她說謝,幫她把備課筆記和課本收拾好遞給她。
素素離開之後,念晚很快就困了。
潮生把念晚哄睡着,聽到她微微的鼾聲,他忽然發現這樣的日子還有很長。
她死後,他還有很長的一生。
他起身到陽臺抽煙,試圖忘記剛才幫素素整理課本時看到的句子。
那頁印滿了字,只有最後一句被标紅,不難看出是考試的重點,翻譯出來并不難。
只是不知道十幾歲的少年們是否理解其中深意。
風輕輕吹着,他仿佛聽到書頁嘩嘩翻動的聲響。
那句話他越想忘,反而越在心底重複: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22.4.21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