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雖然從認識至今,不過半月有餘,顧煙杪與玄燭之間卻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

細想也能覺察原因。

顧寒崧作為鎮南王世子,卻常年困在京城,三年方可歸家一次,過完年就得回去,必然要在有限的時間內與父王了解交流政務軍務,制定接下來的計劃,避免一朝翻車全家喪命。

畢竟,鎮南王一系在魏安帝的打壓下,實是如履薄冰。

但他們的談話從不讓顧煙杪知曉,只因她年齡尚幼,實在不好讓她摻和進來,若是真有大難,或許她也能因不知者無罪而保留一條小命。

不過顧煙杪心态很好,也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讓父兄接受她的霹靂想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再者,浮生記剛開業不久,她也忙得很,每日都要去店裏看看。

每次出門,不管玄燭願不願意,顧煙杪都會帶上他,強行盡地主之誼。

顧寒崧若沒有公務,得閑也會與一起,但更多時候,還是他們兩個人同進同出。

孤男寡女,卻沒有人覺得有問題。

因為顧煙杪看上去還是個小豆丁的樣子,雖然長得瓷娃娃似的,杏目桃腮,嬌嫩甜美得像是早春剛綻放的關山櫻。

但好似更能激發人的母愛,而非男子的愛慕之情。

而玄燭,就更不必說。

渾身散發着“讓老子獨美”的寒冷氣息,除了顧煙杪對他依然熱情似火,王府裏的仆從們都不太敢跟他搭話。

在浮生記的三樓,顧煙杪特地給自己留了一間雅間作為辦公室。

她在書案前忙着看賬寫策劃的時候,玄燭便會悠然自得地從書架上選一本感興趣的書,一邊自斟自酌,一邊翻書,有時還會記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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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一手端正的楷書,很能沉得下心,一筆一劃穩穩當當。

不像顧煙杪,寫急了的時候,簪花小楷也能舞成飛白。

間隙時,顧煙杪擡頭看不遠處筆直坐在案前垂眸看書的玄燭,冬日寂靜的陽光穿過雕花漏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在他的側臉上落下明亮的光斑。

街道上的車馬喧嚣聲很遠,似有似無,雅間內卻氛圍安然,熏香的袅袅青煙無聲地爬上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又暈染開他凝眸時莊重的眉眼。

美得像是一幅畫。

明明是武将,此時卻像是溫文爾雅的書生。

顧煙杪托着腮幫子看他,被他發現了也不惱,笑嘻嘻地問:“餓了嗎?讓人給你換壺熱茶,再端一盤玉心酥來?”

玄燭:“……”

這段時間,他已經嘗遍了浮生記茶單上的所有茶葉與點心。

他不是很明白,顧煙杪為什麽如此熱衷于投喂他?

出了浮生記,顧煙杪便喜歡帶着他在南川府四處瞎逛,美其名曰到一個地方旅游,就要在這座城裏壓馬路。

說實話,她其實對南川府也人生地不熟,趁着這個機會正好熟悉熟悉,聽說最美味的小吃往往藏在名不見經傳的小巷子裏。

如此,不過短短數日,玄燭又做噩夢了。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大胖狗,顧煙杪面目慈愛地往他嘴裏炫食物。

驚醒後他心有餘悸地摸摸精瘦的肚皮,還好還好,腹肌沒有九九歸一。

看着淩晨時分昏暗的天光,玄燭趕緊起床,練劍兩個時辰才緩緩放下心結。

就這樣,兩人成日走街串巷,走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

顧煙杪處理完浮生記的事務後,興高采烈地拉着玄燭逛花街燈會,節日會一直熱鬧到淩晨。根據南川的習俗,人們會在夜晚時分趕到青木河邊放河燈。

此時的南川府已經完全浸入了黑夜,街道上卻亮如白晝,鑼鼓喧天。

游街的行人越來越多,走過花街買上一束新鮮的花朵後,都逐漸往河邊湧來,河燈攤販早已亮開嗓子,大聲吆喝着:“哎嗨!火燭連宵,舉燈蟾魄圓!”

民間流傳的古詞,唱起來獨有韻律。

河燈的樣式各異,五顏六色的蓮花與船型的最多。

顧煙杪左顧右盼看得有趣,與玄燭一同買了兩盞蓮花燈。

此時的青木河面上,已經飄着許多河燈,與天幕上閃爍的星光交相輝映。

花芯裏燃燒的火燭在黑夜裏明明滅滅,遠遠看去,好似火龍潛游。

許多人們跪坐在河邊虔誠地許願,祈求天地河神能庇佑過世的親人。

輕柔的風吹起顧煙杪細碎的額發,金色的光芒星星點點潑在她秀致的面龐,好似點亮了那雙含笑的眼。

看着壯觀的景象,她的心底也逐漸柔軟。

她前世是孤女,今生得了親人,雖然身處險境,也已是上天垂憐。

片刻後,她為先王妃放了一盞河燈。

蓮花燈搖搖晃晃地在水面前行,緩緩地彙入燈流。

顧煙杪凝視許久,偏頭看到玄燭也放好了河燈。

她歪着腦袋,好奇地問道:“你在祭奠誰呢?”

玄燭的眉眼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不清,他低聲道:“……曾經戰死沙場的将士,總該有人記得他們。”

顧煙杪愣了一瞬,不知此時他是否因回憶起什麽而傷心,于是輕聲寬慰道:“他們不僅僅是将士,同樣也是父親,兒子與丈夫,會有人記得他們的。”

橫沖直撞的顧煙杪鮮少會露出柔情一面。

玄燭剛覺得納罕,随即便見她興致勃勃地站起來,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我想起來了,這附近有一家湯圓賊好吃,我帶你去!”

那家甜品店在一條偏僻的步行街,名叫星雲路。

比起熱鬧的花街,這裏卻人氣寥寥,賣的東西雜亂無章,質量一般,也便宜過頭,實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夜色深深,燈也稀少,有些地方甚至漆黑一片。

顧煙杪為了找甜品店,左顧右盼走路不專心,結果踩空一步扭了腳,驚叫一聲,差點摔個狗吃屎。

玄燭被她喊得精神緊繃,太陽穴青筋突突地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纖細的胳膊:“有事沒有?傷着哪兒了?”

誰知顧煙杪伸手一指前方的店鋪,一盞孤燈在風中飄飄蕩蕩,她驚喜道:“就是這家!”

随即一瘸一拐地蹦跶過去了。

玄燭看着她頑強的背影,寫滿了“身殘志堅”。

湯圓确實很美味,酒釀湯底醇香,湯圓外皮軟糯,內餡兒沙甜。

玄燭嚼了兩下便滑下肚,唇齒間還有桂花的餘香。

他放下碗,面無表情地看向一旁費盡口舌的顧煙杪。

有誰能想到,郡主殿下微服私訪到處吃美食,是為了引進人才呢?

“胡大娘,星雲路已經沒落了,您在這裏做生意,一日能賺幾個錢?”

她翹着一只扭到的腳,拉着掌櫃大娘苦口婆心地勸,“上我店裏去,有穩定的月銀,方子的錢另算,您這手藝,可是在不能埋沒了。”

已經過了一刻鐘,胡大娘被她說得好心動,但眼裏還有些踟蹰。

顧煙杪從兜裏摸出幾錠銀子,放在掌櫃臺面,滿臉寫着掏心掏肺:“這算是方子的定金,您看成嗎?”

胡大娘立刻眼睛亮了,摸着銀錠子歡喜得很。

她廚藝高超,卻仍守着這破店面,不搬去人流量最大的琳琅街。

是不想嗎?不,是貧窮。

有了賣方子的銀子,她就算以後不去給顧煙杪打工,另盤店面也有出路。

見胡大娘最終松了口,顧煙杪撬得牆角,心滿意足,準備與玄燭打道回府。

出了甜品店,她才哎呦一聲,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腳踝的疼痛。

撩起褲腿兒一看,原本細嫩的腳踝,此時已經腫得跟個小饅頭似的。

顧煙杪走了兩步,抓心得疼,一時間腦門兒上都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橫豎是不能走路了,她皺了皺眉,咬着嘴唇抓了一捧雪敷在腳踝。

極致的冰冷讓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刺激得生理淚水都在眼眶裏轉啊轉,那嫩生生的手指尖兒也被凍得生紅。

玄燭見她一如既往地莽莽撞撞,又意外于小姑娘對自己的狠勁兒。

內心掙紮許久,他最終認命似的嘆了口氣,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微微側頭揚了揚下巴。

見她神情有些愣,玄燭很不滿地皺起眉頭,惡聲惡氣地說道:“趕緊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話音未落,顧煙杪趕緊七手八腳地爬上他的背,緊緊地摟住他的脖頸。

玄燭快窒息了:“松點松點,我呼吸不了了。”

“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

顧煙杪手松開得迅速,卻因為往後幅度太大,差點害得兩人一同倒在雪地裏。

“我跟你是不是八字不合?”

玄燭活了十六年也沒這般心累過,他堪堪穩住身形,感受到背上的小姑娘也緩緩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再次環住他的脖頸。

屬于小小少女的溫軟甜香就這樣從身後滿溢出來,如同她這人一樣張揚又霸道,讓他無從閃躲。也像冬至節那晚,他第一次品嘗的甜點雪花糕。

他忽然失了語,滞住了似的,片刻後便開始埋頭往前走。

顧煙杪歪着頭俯在玄燭瘦削卻有力的脊背上,看着天邊的繁星也逐漸隐去光芒。

不知何時,開始下雪了。

細白如絲的雪花在夜空中翩跹起舞,顧煙杪伸手去抓,卻惹得玄燭豎起眉頭,駐足把她往上送了送,警告她不要亂動。

她乖乖應了,卻仍是不聽話,腦袋靠在他肩頭,手卻在玩弄他高馬尾的發尖兒。

他的心好似也随着她撩撥頭發的手,十足地懸了起來。

“玄燭。”

她又喚他的名字,暖暖的氣息吹在他耳邊。

微涼的手指輕碰了一下他脖頸後的肌膚,他激靈一下,她卻漫不經心地抖抖爪子:“雪花掉進你衣領了。”

沒過一會兒,她又湊上來,愉快地喊:“玄燭玄燭。”

玄燭目不斜視地走在雪路,清冷的聲音好聽極了:“怎麽了?”

“認識你真好。”顧煙杪由衷地感嘆,望着雪色吹出一口渺渺霧氣,“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她頓了頓,認真地補充道:“你是我目前,最好的朋友。”

唯一的自然是最好的,畢竟連競争者都沒有。

玄燭暗自吐槽,卻沒有回應。

未消多時,他忽而停住了腳步。

顧煙杪不明所以,正想問他,卻順着他的視線,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的熟人。

盛滿了落雪的銀白色大樹下,顧寒崧正與餘不夜說着什麽。

儀表堂堂的少年郎與美麗溫柔的水鄉少女,好一幅才子佳人的畫卷。

他們的距離始終保持着禮數,餘不夜的肩上卻披着顧寒崧的深色鬥篷,或許是有些大了,更襯得她身段玲珑。

她擡眸望着顧寒崧,喃喃低語,眼裏忽然就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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