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餘不夜手裏執着的那盞風燈,搖晃着掉落在地,細雪中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滅。

她卻顧不得管,纖細的手指捂住了滿含熱淚的眼。

顧寒崧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只将手裏撐着的傘,斜斜地遮住她的頭頂。

而他的頭發與肩膀都已經落滿了白雪。

隔着一段距離,顧煙杪與玄燭暗中觀察片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最終顧煙杪垂頭說:“我們走吧。”

玄燭仍然未吭聲,只是順從地轉身,繼續朝鎮南王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

表面平靜如常,內心卻驚濤駭浪——他終于悟出了浮生記開業那天,顧煙杪對她擠眉弄眼的意思。

雖然震驚于自己對感情一事的鈍感,但礙于面子,他只能當無事發生一般翻了過去。

但是,他明顯得感覺到,背上的顧煙杪有些發愁。

因為她又不講話了。

也不抓雪了。

也不玩兒他的頭發了。

她沉默的時候,連呼吸都不暢快似的,嘆氣都帶着怏怏的意味。

玄燭卻什麽也沒問,一如既往的安靜。

他背着她,施施而行地走完了最後一段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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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抵達鎮南王府,見到了伺候她的貼身丫鬟,她才重新活泛起來,開始哎喲哎喲地撒嬌,皺着眉頭嚷着腳踝疼死了,簡直要了她的命。

對于顧煙杪浮誇的表演,玄燭不置一詞。

他們道了別,顧煙杪坐着軟轎回了望舒院,喊了大夫去瞧她的腳腕子。

玄燭則是往羲和院走,有仆從追上來給他遞了把傘。

他是習武之人,并不畏懼嚴寒,可這會兒撐着傘走在風雪中踽踽獨行,卻覺得她從背上下來後,莫名地背後涼飕飕。

真是見鬼。他生無可戀地想。

明明對她的意見頗大,也很嫌棄她,卻已經開始習慣了。

元宵節的兩日後,顧寒崧與玄燭便要踏上回京的路。

前夜鎮南王父子二人徹夜傾談,待顧煙杪拖着瘸腿前來送行時,看到顧寒崧眼下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略顯憔悴。

“哥哥好像個大熊貓。”

她嘻嘻笑着,啃了一口黑白相間的白糖芝麻糕。

顧煙杪朝後揮揮手,身後的仆從便扛了好幾個大箱子來,正是那日拉着玄燭一塊兒掃蕩商業街的成果。

面對顧寒崧,她始終覺得虧心。

雖然罪魁禍首另有其人,可每次看到他戴着的手套時,總會難過。

箱子裏大多是給顧寒崧準備的冬衣藥品,北方自然不比南方暖和得早,以及他總是會有內傷外傷,她生怕太子又使絆子,自家備着藥品總方便些。

畢竟此日一別,再見便是三年後了。

她拽着顧寒崧的袖口殷殷切切地念叨:“哥哥,多寫信回來,有什麽問題,我與父王會一起為你解決,可千萬不要自己扛啊。”

可千萬別黑化了啊!穩住!

顧寒崧知道妹妹的擔心真情實意,滿目皆是溫柔。

他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将她梳理好的發型揉亂,然後在她噘嘴瞪眼之前,慢慢蹲下來擁抱她——他當年被送去京城做質子時,顧煙杪才剛出生不久。

這麽多年,他只在臨過年時回來兩次,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非常有限。

妹妹雖與他生疏,但仍是有情分在,見面總能相處融洽,有些默契或許就是刻在血緣裏。

顧煙杪安撫似的拍拍顧寒崧的背,而後又給他塞了個小包裹。

他捏了捏,裏面竟然全是銀票。

他正要婉拒,卻對上妹妹堅定的眼神。

她握着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哥,這些你拿去花!不用擔心我,錢還能掙,你千萬不要苦了自己!”

顧寒崧被她人小鬼大的模樣逗笑,又擡眸詢問似的看鎮南王,見父王也微微笑着,對他點了點頭,這才放心将銀票收下。

有種奇妙的幸福感。

這……這就是被妹妹包養的感覺嗎?

旁觀者玄燭松竹一般在旁邊站立等待,将這送別場面盡收眼底。

雖然面色不改,內心卻在思忖:“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一家子,每個人都蠻奇怪的……”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

在父王與妹妹不舍的目光中,顧寒崧終于上了馬車。

馬夫呵着號子,響亮的鞭子聲打在地面,馬車輪子終于動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着京城的方向駛去。

他再一次離開了家鄉。

溫暖的車廂內,玄燭一路上都抱着胳膊閉目養神,并不主動搭話。

半晌他只覺得有些悶熱,想着南川的春天來得可真早,這個時節的京城仍是銀裝素裹,更別提萬裏冰封的北地了。

他懶洋洋地睜眼,伸手掀開了馬車簾子,看着窗外一閃而逝的秀麗景色,就像名家筆下顏色淺淡卻意味深長的水墨畫。

其實,他還挺喜歡南川府,是與肅殺的北地完全不同的溫柔。

哦,郡主一點都不溫柔,她像個小炮仗。

小炮仗活力四射,口才頗佳,确實能把人忽悠瘸。

玄燭在見識過她的慫恿能力後,才知道她為何像是百事通一樣,不厭其煩地探訪那麽多名不見經傳卻美味的小吃店。

投喂他是順道,真正目的是挖牆腳。

元宵夜勸來的胡大娘已經關了星雲路的店面,背着包袱去浮生記應聘糖水師傅了。

也不知道他下次來,顧煙杪是不是已經能集齊他們最近嘗過的小吃攤主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有點主公招募英雄的意思。

想到此趣處,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才扯了扯唇角,玄燭就瞥見坐在對面的顧寒崧有些發愣。

他的手中握着一條刺繡手絹,上面落款只有一個“夜”字。

大拇指下意識地反複摩挲着那個字,而後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想起元宵夜與郡主歸家時所見,玄燭已然明白,顧寒崧與餘不夜大抵兩情相悅。

這本是一件好事。

然而玄燭身處京城名利場,自然也知道這對兄妹倆因此雙雙沉默的原因。

按照魏安帝并不寬廣的心胸來看,必然見不得鎮南王府誕下子嗣。

或許顧寒崧注定不能婚配,要婚配也只能等魏安帝賜婚,但多半也是無子女的下場。

而顧煙杪倒不至于到這般險境。

原本她默默無聞,在南川尋戶人家嫁了也是幸事。

只是如今她幾次死裏逃生,倒不知是否會引得京城的人對她感興趣。

有陛下如此,玄燭雖看不起,卻也無可置喙。

只是實打實地為顧家兄妹感到遺憾罷了。

于是,他思忖半晌,只當沒看見這茬兒,顧寒崧怕也不願談這事兒。

吹着窗外悠然的小風兒,玄燭再次緩緩合了眼。

這次離開,顧煙杪也給玄燭準備了三箱禮物。

臨別時她只顧着懇切地給哥哥洗腦,玄燭陪在一邊,便沒有打開看裏頭有何寶貝。

其實他好奇得要命,但他不能說。

他向來是個隐忍的人,就一直憋着,只想在最後一刻才拆開驚喜。

于是回京城的漫漫長路上,哪怕夜宿客棧時抓心撓肝,也沒有打開。

等玄燭終于抵達京城将軍府,仆從們忙忙碌碌地将他的行禮都從馬車上收拾進院子後,他這才慢條斯理地把箱子拖回屋裏。

顧煙杪倒沒有估計錯,玄燭再少年老成,這會兒也是個少年郎。

少年郎,便對禮物與驚喜仍有期盼。

玄燭都沒有察覺到自己面上帶着的淺笑,只故作穩重地打開了蓋子。

——入目之處竟然全是各色糖果,五彩缤紛,琳琅滿目。

他兩眼一黑,三箱!這特娘的能吃一輩子啊!

玄燭一口氣郁結在胸口不上不下,不死心地扒拉了一下糖果堆,果然發現箱子下面另有乾坤。

他嘴角抽抽,心情複雜,想着真是不出所料。

你說她細心吧,箱子裏的東西就跟顧煙杪這個人一樣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吃的用的,全堆在一起,找東西堪比尋寶。

但裏面的食品全是京城與北地都吃不到的南川特色。

有些糕點放不得,只能吃新鮮的,她便附上了菜譜,末尾是龍飛鳳舞的字,詳細寫了相克食物與忌口,若是都無事,便讓将軍府的廚子給他做了吃。

那些全都是他在南川時,多動了幾筷子的菜。

這小姑娘,察言觀色的能力堪稱爐火純青。

箱子裏還有好些奇奇怪怪的藥品。

比如“提純過的烈酒,不能喝”,“預防風寒的神秘草藥粉,能喝”,“跌打損傷神藥,不确定能不能喝,請勿輕易嘗試!”等等。

好似能夠在行軍打仗時急用,雖然他也不敢用……誰會喝跌打損傷藥啊?

以及他在坊間搜羅的志怪話本子,哪怕一眼看去好些個錯別字,但整體通讀還算是頗有意趣,情節跌宕起伏足夠精彩。

某些地方甚至還有批注,發表了她在看到此處時或爆笑或震驚的看法。

她知道他愛看書,便找來這些給他解悶兒。

畢竟她不喜那些高大上的書本,看不懂,便只能在能力範圍內找寫有意思的東西,回京城的路太長,總得有打發時間的玩意兒。

玄燭翻着翻着,心情忽然莫名其妙地好起來,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笑哼一聲,低聲道:“算你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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