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眼前的黑布被小心翼翼地扯開, 那人的動作輕柔至極,好似生怕自己收不住力氣,一不小心就碰疼了她。
适應了光線後, 顧煙杪擡眸, 看見來人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一時都忘了呼吸。
……竟然是玄燭, 他怎會在這裏?
他好像又長高了,已經是青年的挺拔身量。
玄燭披着一件深色的薄薄鬥篷, 周身的氣質比起少年時沉穩許多,漆黑的長發束起馬尾,臉部輪廓瘦削又堅毅。
那雙眸子卻仍舊含着星辰,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緒。
窗外閃電亮起的光在他漆黑的瞳仁裏一晃而過。
雨水順着他的臉龐往下滑,從下巴滴落, 好似冰冷的淚。
顧煙杪仰着頭, 隔着一層血霧, 愣愣地看着他。
她的腦子好似遲鈍得很,渾身也僵住了, 一動不動地看着玄燭如臨大敵一般,認真謹慎地把她身上的束縛解開。
纏繞着的粗繩落在腳邊。
玄燭見她仍回不過神, 伸手将她垂在眼前沾了血的發絲撥開, 而後手卻懸在半空中頓住, 在距離她的面龐幾公分的位置。
似乎是想給她擦擦臉上的血, 卻沒有趁手的布。
此時, 顧煙杪終于恍然初醒,哆嗦着不聽使喚的右手, 從懷中掏出随身帶的手帕。
她胡亂擦了下眼睛, 使勁兒眨眨眼, 好歹能看清了。
顧煙杪攥着手帕,又擡頭去看玄燭,仍然不可置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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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他披風的衣擺,觸到實體後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夢。
玄燭真的來救她了。
顧煙杪的目光觸及到自己滿是血污的手指,趕緊蜷縮回身後,不敢玷污他半分。
心裏莫名自嘲,不知為何,她在玄燭面前永遠狼狽。
玄燭見不得她這麽如履薄冰的模樣,心裏後悔莫及。
他垂眸,認真地注視她的眸子,半晌輕聲道:“抱歉,我來晚了。”
顧煙杪搖搖頭說:“是我該謝你,又救我一次,否則今日該交代在這了。”
玄燭眉目是一如既往的沉靜,眼裏卻有不加掩飾的愧疚與安撫。
無聲的關懷讓她躁動的心莫名其妙安定了下來。
血液中被綁匪逼出來的殺意也慢慢褪了下去。
很久以後,顧煙杪才很輕地松了口氣。
是了,已經不是曾經了。
兩人檢查屍體後,覺得此地不宜久留。
“我們得快走,他們還有後援呢。”顧煙杪想起綁匪曾說的話。
她拖着重傷的身體,堅強地徑自走出破破爛爛的畜棚。
外面風雨蕭瑟,霧氣彌漫,能見度極低。
也不知道這種惡劣的環境,玄燭是怎麽找到她的。
她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痛,幾乎寸步難行,卻還是咬着牙走路。
畢竟她記得,曾經的玄燭因為偶然的肢體觸碰,整個人都要瘋了,現在她滿身血污,實在不想再麻煩他。
畜棚外只有一匹馬,大概是玄燭騎來的。
綁架她來的馬車已經不見了,或許是為了不讓人發現這裏。
顧煙杪安撫地摸摸淋雨的馬匹,正在考慮該怎麽上馬。
畢竟她左手動不了,右腿也鑽心地疼。
而玄燭卻從身後走來,他已脫下鬥篷,妥帖地披在她身上。
然後直接伸手,将她抱上了馬背。
顧煙杪瞳孔地震,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時,玄燭自己也跨上了馬,将她護在了雙臂之間。
他一手執缰繩,另一只手将鬥篷帽子蓋上她的腦袋,順便輕柔地碰了碰,示意她低頭:“別讓人認出來了。”
乍一看,在他高挑的身形下顯得嬌小的顧煙杪好似蜷縮在他懷裏似的。
顧煙杪:???!!!
她後知後覺地炸毛了,這是玄燭?啊?被外星人掉包了嗎?!
記憶裏玄燭飛她的眼刀還歷歷在目,顧煙杪思索一瞬,還是盡力往前蹭了一點。
但效果實在不盡人意,馬背上能有多寬敞的距離?
于是她只能硬着頭皮道歉說:“抱歉,回去賠你十八套衣服。”
玄燭頗為意外地低頭看她一眼。
見她鹌鹑似的模樣,心裏感嘆這可實在難得,這幾年好歹是有些長進。
“事出從急,這種時候就別講這些了。”
他盡量讓自己平靜說話,但回憶起慘痛的往事,終究還是有些咬牙切齒:“早幾年你怎麽沒有這樣的覺悟。”
果然!他還是很不情願的!
顧煙杪哪敢說話,只能戰戰兢兢地低頭,握緊了馬鞍橋。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給那綁匪砸昏了頭,不然怎麽會在他視死如歸的語氣裏聽出一絲莫名的委屈,頗有種奪了人家清白的錯覺?
玄燭雙腿一夾馬腹,馬兒便開始慢跑。
身上的披風仍帶着他的體溫,顧煙杪下意識地裹緊了些。
還好,還好,不論如何,她活下來了。
顧煙杪靠在玄燭的懷裏,感覺到背後有源源不斷的暖意湧來。
她緊繃已久的神經終于松弛,再加上重傷淋雨,逐漸開始昏昏欲睡。
她不知自己何時陷入了昏迷。
紛亂的夢境層層疊疊,都是穿越前的零碎片段,朝不保夕的生活,迷茫的未來,無家可歸的冷夜……就好似這淋漓的秋雨,淅淅瀝瀝,永無盡頭。
但在冰冷潮濕的夢裏,她聞到熟悉的淡淡檀香味,混着薄紗般的秋雨氣息,若有似無地環繞在她的周圍。
直到顧煙杪再次睜眼,也未從殘夢中緩過來。
她茫然地盯着拔步床頂精致的雕花,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這熟悉的場景,與當初她剛穿來時何其類似。
一旁守着的水玉見她終于醒了,趕緊給她喂了些溫水。
待她清醒點後,又扶起她喝很苦的中藥。
好一通折騰後,顧煙杪咬着甜絲絲的蜜餞,才逐漸想起,現在自己已經是有家人的人了。
年底哥哥就會回來,與她與父王一同過年。
空落落的心,慢慢地被一種踏實的感覺填滿。
經此一劫,顧煙杪的腦袋、左臂與右腿都纏着繃帶,包得像個木乃伊,實打實地成為了國家一級保護廢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她覺得自己可能被那壯漢錘成了腦震蕩,一起床就昏天黑地,所以被迫地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
但她是誰啊?她可是顧.無敵工作狂.煙杪。
過了幾天消沉日子,顧煙杪覺得腦子清醒點了,便讓人在望舒院的院子裏擺上藤椅,她躺在上面,曬着秋日暖融融的太陽,吃着水玉喂她的桃花酥。
然後聽水蘭做商業彙報。
三年前,他們在靜元府邊界處采摘的第一批野茶,在儲存三年後,拿出了一小部分投放到浮生記裏做饑餓營銷。
經過漫長的蛻變,茶葉裏原本的滞澀感褪去,醇和的味道就慢慢出來了。
那茶葉葉片形狀卷曲,像個可愛小耳朵,再加上其特有的焦香味,顧煙杪幹脆就給其起名叫焦耳茶。
“嘗鮮的客戶裏,有九成都非常喜歡焦耳茶的味道。”
水蘭拿着她随身記錄的小本本,條理清晰地彙報,她已經很有大掌櫃的樣子了,“剩下的客戶都覺得微苦,不過那也是因為我們新推出的楓葉糕偏甜,配在一起吃确實會襯得苦澀。”
“那就行,可以将焦耳茶的上新提上日程了,後日之前把活動預案拿給我,新的宣傳畫記得差人去取。”顧煙杪閉着眼吩咐道。
水蘭應了,見郡主這副模樣,正想關心幾句,結果鎮南王進了望舒院的大門。
他從門口走來,下巴一點,水蘭立刻明白了意思,行禮後便退下了。
顧煙杪聽到動靜睜了眼,見鎮南王來了,有氣無力地喊了聲“父王”。
她慢慢地從藤椅上撐起身子,神情仍有些恹恹。
“難受就不用起來。”
鎮南王坐在她身邊,伸手摸了摸她包起來的圓圓腦殼,問道:“今日還做噩夢麽?”
“嗯,總有不好的預感。”她乖巧地眨眨眼,問道,“父王查到那夥人的蹤跡了麽?”
鎮南王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她:“你覺得是何人想傷你?”
顧煙杪思考這事兒已經很久,便直接說道:“聽着不是本地口音,武功很一般,不像謝家曾經派來的精英刺客,倒像是只圖錢的亡命徒,本來的任務應該是直接滅口,他們見我身份貴重,便起了敲詐的心思。”
“當日那壯漢想要輕薄我時,說了句‘反正是上面不要的’……我總覺得奇怪。”顧煙杪頓了頓,終于将環繞在心頭的猜測說出口,“陛下有意為我賜婚?”
“京城榮家,詹士府主簿之子。”鎮南王神色淡淡地接上她的話。
顧煙杪難以自制地冷哼一聲,嘲諷道:“讓太子屬臣給我當郡馬,他們倒是想得美。”
為了給太子表忠心,榮公子與她劃清界限确實應當,可他擔心違背不了陛下意志,那麽郡主暴斃便是最方便的解決方案。
榮公子作為鐵打的太子系,他自然知道鎮南王一家遭受了多少刺殺,所以找殺手也找得毫無心理負擔。
……他甚至非常疑惑,不知他們是怎麽就能大命不死活到現在。
然而,他想找殺手,又不想多花銀子,找來兩個并不專業的混混。
他們只是兩個屠夫般的亡命徒,一個貪財一個好色,為了自己眼前的那點利益,反水就在一念之間。
顧煙杪四仰八叉躺在藤椅上,靜靜地看着院裏的老樹在秋風裏凋零的枯葉,金色的太陽被雲朵遮住,一時光線都暗沉起來。
沉思片刻,她忽然說:“父王,哥哥有難,魏安帝不會跳過他,直接給我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