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玄燭披着深黑色的鬥篷, 戴着黑色祥雲半面罩,在夜色中縱馬疾馳。

更深露重,秋夜的潮氣沾染上風中獵獵而舞的衣擺。

他握着缰繩的手骨節分明, 手背上卻橫亘過一道猙獰的傷痕。

當年他在戰場上斬殺單于王子時, 未死透的王子守衛擲出彎刀,劃傷了他的手背。

若沒有顧煙杪送的護心甲, 他的胸膛怕是會豁開深可見骨的傷口。

所以,這功不可沒的護心甲經此一役, 算是廢了。

玄大将軍——也就是玄燭的父親,在看到他脫下的護心甲時很是疑惑,遣散屬下後才問他,這護甲從何而來?

玄燭自然如實作答。

玄将軍聞言,卻凝眸沉思, 半晌道:“這護甲看着, 是天聖宮竹語道長的工藝, 怎會出現在鎮南王之女的手中?”

玄燭不知這護甲竟有如此玄機,猜測道:“郡主研桑心計, 或許是從別處收購而來。”

“非也,這是竹語道長的獨門秘技, 重金難求, 怎會在市面流傳?”玄将軍搖搖頭, “這禮實在太貴重, 只怕鎮南王別有用心。”

玄燭默了一瞬, 回憶片刻顧煙杪大大咧咧的模樣,遲疑地說:“郡主是個小丫頭罷了, 可能……真的不知其真正價值, 而且我救過她的命, 就算是鎮南王授意,也很妥當。”

玄将軍瞧他一眼,半晌才想起這茬,一拍腦門:“是哦,爹光記着謝家追着你砍了,忘了你還帶着個孩子呢,看來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他呷一口溫茶,想想又道:“但鎮南王能得到此寶物,必然與天聖宮脫不開關系,或許他們并非明面上那般落魄,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皇室秘辛,我們何必妄加猜測?”玄燭早就習慣了他爹粗中有細的性格,語氣也很平靜。

“是這個理兒,但爹要告訴你的是,不要小瞧任何的皇室或世家女,她們從小浸染在這大染缸中,并不如表面那般天真。” 大将軍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長地說,“況且,伴君如伴虎……首先得先确認誰是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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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頗有深意,玄燭隐隐有所預感,卻無暇深想。

因為玄将軍很快地轉移話題道:“來,我兒,還有更重要的事交給你,得去一趟南川。”

餘不夜。

他看到這個名字,眉毛一挑。

眼前浮現的是如同南川一般優柔的美麗女子,舉止優雅地展示古法泡茶……她家的茶點都很好吃,絲絲甜味繞在舌尖。

但随着玄将軍介紹完此行任務後,玄燭心裏那丁點輕松也一掃而空。

他要去尋找一份老舊的圖紙,餘不夜便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荒唐的鬧劇外表下,包裹着頗具政治意義的企圖,就像裹着糖霜的毒丨藥,生拉硬拽地牽扯上二十年前一個弱小的女嬰。

他在戰場前線見過無數的刀光劍影、爾虞我詐,卻依然覺得,比不上光鮮亮麗的京城底下見不得人的勾心鬥角。

此次是秘密任務,玄燭只身前往南川,沒有帶任何屬下,也沒有知會任何人。

這樣反而能更好地隐匿在市井。

玄燭這三年皆在沙場馳騁,條件艱苦,也多次經歷生死一瞬,過得可謂是驚心動魄,北地傷痕累累,需要時間調養生息,熬過戰亂的人們也尚未緩過來,多是一臉苦相。

然而來到南川後,這裏和平安詳得仿若另一個國度,人人都安穩于自己有滋有味兒的小日子,不說喜氣洋洋吧,也多少能顯出幾分朝氣蓬勃來。

他緩步行走在街上,明顯地感覺到南川與幾年前相比,變化實在很大。

馬路拓寬了,而且清掃得幹幹淨淨,各處規劃地也整齊又合理,住宅區也樓房漸起,層層排排鱗次栉比。商業區更是熱鬧,就算是農忙時節,做生意的街道依然熙熙攘攘,小販吆喝聲不絕于耳。

玄燭的身旁也有不遠萬裏前來南川游玩的客人,興奮地讨論着幾個風光秀麗的景點,最終免不了要提到吃吃喝喝——

“下午可以去浮生記喝茶呀,都說沒去過浮生記不算來過南川,還能聽到餘家的茶道講學。”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掏出一枚楓葉香包,金線纏繞,萬分精致,“他們最近推出一味叫焦耳茶的新品,前十名茶客有香包做贈品,我表哥正好拿到了,送給了我。”

她的女伴們滿目欽羨,輪流拿在手中把玩欣賞,贊嘆道:“這做工走線,比玉樓紡頂級繡娘的繡品還好,北邊兒也甚少見此種工藝,可真是想買都買不到。”

“可不止呢,這可是雙面繡!看,這面是楓葉漸紅,這面是碩果滿枝,底下是浮生記的落款。”女子很得意地展示着,又道,“我表哥說,那焦耳茶很難得,與我們曾經喝的清茶有所不同,聽說有一股很奇特的焦香味兒,是店主存了好些年頭的極品……”

“竟有這般稀奇?那我倒要瞧瞧去!”

“說起來,也不知浮生記的主人家是男是女?年方幾何?有無婚嫁?若是男子就好了,要是能嫁過去,就有喝不完的好茶啦!”

“哈哈,婚姻大事,也就你才能說得這般兒戲!”

幾位女子皆性子活潑,說說笑笑地遠去。

玄燭聽得啞然失笑,也不知顧煙杪若是得知,小娘子們要為了茶葉繡品竟想要嫁給她,是不是又會驕傲地嘚瑟起來。

許久未見,倒不知她最近如何了,但見浮生記名聲大噪,想來應該不會差到哪去。

很久沒有聯系了,而這次行動隐蔽,他也沒有要前去拜訪的計劃。

玄燭确實覺得有些可惜,他還記得顧煙杪信誓旦旦地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其實,他生性冷淡,與同齡人也很少能聊到一塊兒去,朋友少之又少。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是他心裏非常特別的朋友。

不知走了多久,原本就陰陰沉沉的天空卻開始下起細細密密的秋雨,街上行者紛紛四處躲雨,玄燭因穿了能防雨的鬥篷,倒顯得從容。

就在此時,他忽然看到不遠處的屋檐下,身着楓色襦裙的少女。

她百無聊賴地伸出玉藕似的手臂,玩着檐廊滴落下來的雨珠,水滴浸潤她微紅的纖纖玉指,纏綿地墜落,更顯晶瑩。

有雨霧迷離中行色匆匆的行人做對比,少女的恬淡安然顯得尤為矚目。

随着她的展顏一笑,清澈的杏仁眼中映出影影綽綽的光。

玄燭的心驟然漏跳一拍。

原來……她已經長得這樣好看了。

僅僅怔然一瞬,玄燭便見她被一個壯漢從後飛速捂嘴擄走,霎時間便不見蹤影。

玄燭一驚,立馬飛身上屋檐,遠遠看着一輛可疑的馬車飛也似地朝出城的方向跑去。

他今日不過出來走走,馬匹仍留在客棧,此時卻也趕不及回去,只能在附近的酒肆随意買了一匹馬,而後快馬加鞭地朝馬車的方向追去。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焦慮過了,玄燭一雙眼冷若冰霜,一顆心卻沉入谷底。

雨勢漸大,隐有傾盆之勢。

能見度極低,四周皆是秋雨的寒意與白色的霧氣。

他艱難地辨認着殘留的車轍印,許久,終于在荒廢已久的畜棚裏找到了她。

破門而入之時,玄燭周身皆是磅礴的殺意,那瘦猴兒舉着他送她的匕首,正要一刀了結這頑冥不靈的惡女,尖銳的刀刃已經逼近她的脖頸。

玄燭出手毫不猶豫,不過一瞬,那瘦猴兒便斷了氣。

匕首跌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卻湮滅在雷雨聲中。

身形瘦削的女孩縮在角落微微顫抖,頭破血流,滿身污濁。

她看不見他……深色液體染紅了遮眼的布條,楓色的裙擺也不再幹淨清爽。

空氣中濃重的腥味,好似一雙掐住他脖頸的手,讓他窒息得無法出聲。

明明近在咫尺,卻覺得她身陷地獄。

終究還是來晚了。

瘦猴兒并不會武,玄燭解決他時很輕松。

那麽壯漢脖子的豁口,便不是與瘦猴兒內讧時所傷。

他想問,看到她的模樣,卻說不出口。

實在無法想象,他見她不過兩次,就能遇上兩回暗殺與綁架,倒不知這些年,她是如何在這險惡環境裏生存至今。

玄燭的任務繁重,将她交給阿堂後便離開。

臨別之際,他仍是放心不下,私自闖入鎮南王府,想要看看她的傷勢。

他以為她會泣麟悲鳳,或者愁雲慘淡,畢竟那天秋雨淋漓,她縮在他的臂彎裏沉睡,卻好似噩夢纏身,忐忑又不安。

那不過瞬時幻影,再次見到她時,她又是那副永遠興致勃勃的模樣。

顧煙杪年紀未至十五,卻對生死如此舉重若輕,倒似軍隊裏視死如歸的将士。

她眼裏有期待的光,就着清冽的月色,一如既往地,在他手心裏放一把桂花糖。

玄燭在秋風蕭瑟中往京城的方向去,一輪孤月懸在漆黑的天幕,隐隐約約地照亮他策馬前行的大路。

他冷靜的目光緊緊盯着前方,嘴裏卻含着一顆桂花糖。

輕輕一咬,香氣彌漫在唇齒間。

奇怪,時隔多年,他好像仍然喜歡這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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