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都斛再次醒來的時候, 發現自己被捆在一把桃木椅子上。
身邊站着兩個看守他的士兵,威武雄壯,虎目圓睜, 見他一醒, 立馬瞪他一眼。
他的對面坐着穿着氣派的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險些将他斬于馬下的顧寒崧。
女孩兒的長相看上去與顧寒崧七分相似, 卻不似他那樣冷淡威嚴,而是美貌靈動, 顧盼生輝,就是左手好似受了傷,被紗布裹成一只熊掌。
那女孩兒并不似大魏典型的閨中女子,倒是膽兒頗大似的,像看獵物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随後摸了摸下巴道:“哥哥, 他就是西涼二王子都斛?”
她的語氣很是輕快, 一雙杏仁眼也笑彎成了月牙,“長得倒是不錯嘛。”
糟糕。
都斛心髒沒出息地抖了抖, 這不會要把他抓回去做面首吧?
想他一世英名,最終要敗在女流之輩手上了嗎?!
顧寒崧眼皮都沒擡, 抱着手臂命令道說:“說正事。”
顧煙杪立刻乖了, 歇了調戲俘虜的心思, 趕緊正襟危坐, 調整了個和顏悅色的表情, 親切地對都斛說:“你們西涼打輸了,你知道嗎?”
都斛一愣, 頓時怒從心頭起, 這什麽意思, 要他親口認罪?
他從小到大可沒受過這種侮辱,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只能咬牙切齒地說:“現在知道了。”
“現在才知道?你在戰場上時,對局勢沒有半點數嗎?就你這樣,還出來打仗呢?”顧煙杪小炮仗似的連連感嘆,絲毫不給他插嘴的機會,“也是,如果你被俘虜了,西涼還打贏了,你回去就等着以死謝罪吧。”
都斛氣急攻心,正想要罵回去,顧煙杪又說:“算了,不打擊你了,這次把你抓來,是想跟你談生意的,既然你手握兵權,想必最有可能繼承大位的是你了。”
他一口氣不上不下,簡直想吐血,悶了半天又問:“是何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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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戰馬,還有棉花,以及棉花紡織技術。”顧煙杪笑眯眯地抛出誘餌,“我們有許多可以交換的東西,糧食,食鹽,烈酒,絲綢,大魏地大物博,任君挑選。”
都斛瞬間心動了,眼睛都亮了。
他要死要活地來打仗是為了什麽?自然是為了資源啊!
這下都送到面前了,他真的很難拒絕啊!
“真的假的?”都斛雖然很意動,但還是不相信他們有這麽好心。
“當然,我是鎮南王的女兒,大魏的郡主,言出必行。”顧煙杪言之鑿鑿,片刻後又強調,“不過,戰敗的貢品不算在內,這次你們的騎兵戰馬全歸我了。”
都斛聞言,胸口淤積的那口血又要吐出來了。
顧煙杪再次将他的崩潰打斷:“既然你要繼承王位,還是好好考慮我的提議吧,畢竟想要一個民族長久發展,靠一次戰鬥的勝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自知顧煙杪所說是真,但仍舊有些猶疑:“我得回去商量……”
一聽這句話,顧煙杪的神情瞬間就垮下來了,極度失望地轉頭對顧寒崧說:“他根本不能做主,哥哥,我們抓錯人了,殺了他吧。”
都斛立馬投降:“我可以!我可以!”
他真的是被這個郡主耍得團團轉,稍微跟不上她的思路就可能沒命。
這會兒他的腦子倒是轉得飛快,此番就算戰敗,但至少得到了與鎮南王的交易,互換物資總比年年死傷無數的戰争要好得多。
他仍舊是有籌碼的人。
只是,他還是得回去說服那些老臣。
這些老東西,表面上支持他,實際上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對他指手畫腳。
他們能扶得起一個王子,就能扶得起另一個。
看都斛如此模樣,顧家兄妹對視一眼,心裏都有了數,這事兒怕還是有的磨——若都斛已經成為一顆棄子的話。
然而他們并不害怕,畢竟憑如今南川的實力,踏平西涼并不在話下。
只是他們一直認為,能不打便不打,每一個冰冷的傷亡數字後面,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但凡經歷過戰場的軍人,多多少少都會有創傷後應激障礙。
這個年代大多都是肉搏戰,親眼看見無數死傷的後遺症,或許一生都無法磨滅。
就算是顧寒崧,此番也是頭一回正兒八經上戰場,只是他身居高位,瑣事不斷,大小軍報都需交由他定奪,是以他就算情緒低迷,也無暇顧及。
然而顧煙杪敏銳地感知到了哥哥的負面情緒。
一直以來他性子溫文爾雅,對她溫柔備至,近日卻頻頻冷臉,情緒也有點暴躁。
顧寒崧生在勾心鬥角的金銀窩,自然不是懦弱聖父那樣的人,可平日的手段怎麽能跟肝髓流野白骨成群的戰争相比呢?士兵與百姓皆是無辜者。
他手握兵權,輕得只有一個虎符的重量,但同時又重得令他喘息不得——當權者一聲令下,換來的可能是屍橫遍野的殘局。死亡人數,那是輕描淡寫的數字嗎?數字的後面,是一條條鮮活的性命,是一個個殘破的家庭。
今日是除夕夜,是母妃祭日,也是顧煙杪的生辰。
兄妹倆早晨祭奠過母妃,随即又有繁雜的公事需要忙碌。
顧寒崧頗有些歉意,實在不得閑為妹妹好好過個生辰,好容易歇下來,已經是夜裏。
戰事已經結束,街道上又恢複了年節時的人來人往,畢竟是守歲日,鋪子都開得很晚,大家難得想要熱鬧些,沖淡對戰争的恐懼感。
顧煙杪拉着哥哥在街上閑逛,短暫地抛卻他無形的壓力與責任。
只要在逛街,她就很開心的樣子,還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很大方地遞給顧寒崧一串。
他早就過了貪零嘴的年紀,但看到妹妹熱切的目光,頓了頓後還是接了過來。
冰糖甜絲絲,山楂微酸,輕輕咬一口,心情好像也平靜些許。
上一回吃冰糖葫蘆,好像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其實是母妃更愛吃這些甜點,柔軟而溫暖的手牽着他,分給他一串冰糖葫蘆。他仍留在家鄉南川,與父母一同期待着妹妹的出生,幸福的生活如常……或許如常吧。
現在想想,那時的生活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顧寒崧握緊妹妹的手,牽着她走到街邊的面館裏坐下,對老板說:“來一碗長壽面。”
顧煙杪笑眯眯地撐着腮幫子看着他,一邊啃着冰糖葫蘆。
“怎麽這樣看着我?”
顧寒崧摸摸臉,有些莫名其妙,總覺得今日妹妹看他的神色,帶着一種迷之慈祥。
“哥哥你看,大家都在忙着守歲過年。”
顧煙杪指着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各類小販吆喝着,廣場上有孩童嬉鬧的聲音,過不久還有官府統一的煙火表演。
“若是此戰未勝,百姓們怎會有閑心過年呢?”顧煙杪抹抹嘴,伸了個懶腰,“月色真好,每年的除夕月亮都好漂亮。”
顧寒崧聽懂了,妹妹是想要安慰他,于是自嘲一笑道:“我明白的……只是難以言明,分明打了勝仗,卻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江山真的是山河湖海嗎?是人民百姓呀。”她仍舊笑吟吟地,遠遠看着熱鬧的街市,這是來到這個世界最喜歡也最留戀的地方,“戰争真的是為了殺人嗎?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戰争是為了和平,而為了贏得和平,我們必須面對戰争。”
顧寒崧了然地笑笑,并未出聲。
老板将熱騰騰的面條端了上來,顧煙杪聞着香味兒眉開眼笑,端着碗吃得唏哩呼嚕,模樣極為誠摯。
顧寒崧靜靜看着她,連吃一碗簡單的面條,都能這樣興致勃勃,好似生活中只要有一點點值得高興的事情,都能沖淡巨大的悲傷。
她若是能夠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了,積極單純,卻又極為通透。
“軍爺,軍爺。”面館的掌櫃又迎上來,帶着宴平特有的口音,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軍爺和小姐,是顧家軍的麽?”
“是的,怎麽了?”顧寒崧偏頭看去。
掌櫃松口氣,憨厚地笑道:“沒大事,鄉裏鄉親籌了一些糧食衣物,想要送去軍營裏,大過年的,不能讓戰士們餓着凍着。”
顧寒崧搖頭道:“不必,軍營裏自有糧食衣物的份額。”
這會兒掌櫃倒是急了,趕緊解釋:“哎呀軍爺,您可別不收呀!這是每年都有的慣例,早前負責收物資的是胡家二小子,這次他上戰場沒回來……我們不知尋誰去呢,勞煩軍爺行便,就讓我們表了這份心意吧。”
顧寒崧還想說什麽,顧煙杪卻按住他的手,笑着替他應了下來:“辛苦掌櫃籌集物資,我們晚點讓人來領,感謝鄉親們的好意了。”
掌櫃這才滿意,說了好些吉祥話,不僅不收面錢,還多送了幾盤小吃。
不過顧煙杪也不是占這種便宜的性子,給了老板兩個小孩銀果子作為壓歲錢。
顧寒崧見她如此,也不再堅持,只搖頭笑道:“你啊,人小鬼大。”
“還好啦,也只有父王和哥哥把我當小孩,其他人哪會這樣呢?”顧煙杪得意洋洋地對他眨眨眼,又道,“我們還是讨論一下,都斛到底值多少戰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