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顧寒崧自然不會真的怪她, 坐會馬車後,他還笑了自己好一會兒。
看來跟顧煙杪在一起呆久了,幼稚就會傳染。
終于抵達京城後, 顧寒崧将年禮都送了, 便繼續過上了低調做人的日子。
但沒過兩日,他便收到了謝家的帖子, 邀請他去賞花。
年節前後貴族們總會舉辦各種社交宴會,看似在進行各種雅致的活動, 其實就是在收集交流各種信息。
以往謝家也不會給他遞請帖,就算遞了他也不會去,但他如今是與謝大姑娘有婚約的人,若是不去,就是在打魏安帝的臉。
……主要是謝大姑娘之前作妖作得太狠, 一步到位, 真是讓他毫無退路了。
去便去罷, 想要解決問題,首先得直面問題。
不過就算是在謝府, 他也是盡量做個隐形人,平靜地觀察着人來人往。
謝府的花園內, 高朋滿座, 熱鬧非常。
官員們互相奉承着吉祥話, 夫人們在談論年末布施米粥的功績, 小郎中的文人才子對着花園內各色鮮豔花朵作詩賦曲, 這不是武将的主場。
小娘子們談論着時興的布料與首飾,年輕的笑聲好似銀鈴, 清粼粼地能笑到人心裏去。
餘不夜的身影,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入顧寒崧的眼裏。
她身着丁香淡紫色的長裙, 點綴着潔白的花朵,一如既往地仙姿佚貌。
她與女伴說笑着,從不遠處的長廊娉婷而過,好似一陣吹過湖面的風,留下圈圈漣漪。
顧寒崧有一瞬的怔愣,強行斂眸,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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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她是兵部尚書的嫡長孫女,憑借這個身份,謝家必然會邀請她來,未來她或許還會成為太子妃。
他下意識地攥緊随身攜帶的茶葉香囊,手指輕輕地撫摸着上面淡紫色的細細密密的紋路,自嘲地笑笑。
當年還想着為了她的平安喜樂,克制住了去提親的想法。
結果她确實是大富大貴了,可面前的龍潭虎穴卻比他身邊更危險。
顧寒崧杯中的香茶已冷,抿了一口後覺得無滋無味。
他起身,決定在花園四處走走,且當散心。
謝家的花園占地很大,畢竟作為最有權勢的皇親國戚,排面自然不能少了,花園內有可以泛舟的湖泊,亭臺樓閣廊腰缦回,每一處的景致都充滿了工匠的巧思。
他努力不去想,腦海裏卻總是出現一抹丁香色的倩影。
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已經走到花園深處,春日裏蔥郁的樹木遮擋在四周,他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擡眼看了看日頭判斷方向,他轉身欲走,卻聽到高大的樹籬後,傳來模糊但熟悉的聲音。
“阿黎,你又何苦與我為敵?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知你不喜我,便從不主動招惹你,可退一萬步說,我們是利益共同體,怎能內讧反目?”餘不夜聲音優柔,從容不迫。
“誰允許你叫我阿黎?少來跟我套近乎!”吳黎性子活潑率直,面對這個突然出現便搶了她的一切的女人,她很難擺出好臉色,“收起你虛僞的表情,我看得就想吐!”
吳黎是真的很讨厭吳清清。
自己當了十幾年的兵部尚書嫡長孫女,在即将成為太子妃的前夕美夢破碎,就好似從高空掉落,四分五裂般疼痛。
這個橫空出世的女人要取代她的位置,接手她的一切,嫁給她心悅的男子。
以及吳清清總是用這種眼神看自己——混雜着容忍、耐心與憐憫,好似吳黎是個無理取鬧的熊孩子,吳清清對她在自我犧牲般忍耐着,真是天下第一委屈啊!
餘不夜半垂着頭,輕聲說道:“……我承認,我的确是個虛僞的人,可是,若你在我這個位置,便會明白,虛僞只是為了生存的保護色。”
“在你的位置?”吳黎嘲諷地笑了,“你的位置就是我原來的位置,怎麽,要當太子妃了,特地來我面前刺激我?”
餘不夜哭笑不得,第無數次解釋道:“我無意太子妃之位,早前家中長輩提起時,我拒絕多次,這事兒你應該知道。”
“欲拒還迎的戲碼就不要說了,這只會顯得你更惺惺作态。”
吳黎說完,不想再和餘不夜廢話,拔腿就走。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還有謝家大姑娘。”餘不夜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提高音量,“至少能夠大膽說出自己喜歡誰,你們的底氣,是家族的名譽與權力帶來的,而我就算現在‘霸占’了你的位置,其實一無所有。”
餘不夜低頭喃喃自語道:“或許我應該像謝家姑娘一樣,拼盡全力去求一個成全,就算不能做正妃,至少也是……”
“你說什麽?!”吳黎聽聞此言已是怒極,“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謝大姑娘心悅太子并不是新鮮事,兩人青梅竹馬相伴成長,若不是謝家勢大,太子妃的位置根本輪不到她。
這回魏安帝賜婚,将謝家女許配給鎮南王世子,吳黎開心得要命,沒少在她面前冷嘲熱諷,可她若是又作死做什麽傻事,把太子拖下水,那吳黎可就得不償失了。
此時,吳黎的貼身丫鬟卻飛快跑來,貼在她耳旁說了什麽,她聞之色變,立刻便往謝家大姑娘的院子處飛奔而去。
一直以來,她家世優越,又仗着太子喜歡,活得很是肆意張揚。
此番被人蹬鼻子上臉的欺負,那還是頭一回,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
她氣勢洶洶地一腳踹開院中房門時,屋裏的劇情也正處在白熱化階段。
謝大姑娘一尺白绫懸在房梁,站在凳子上垂淚,小白花似的模樣我見猶憐,她苦苦哀求實則威脅:“表哥,我伴你數十年,你如何忍心看我落得這般下場?”
太子哪見過這種陣仗,一個腦袋三個大,罵也不是哄也不是,掐着鼻梁說:“姑奶奶啊,有什麽話你先下來再說好嗎?”
“表哥對我無情,我卻一片丹心,從小到大只為表哥一人,”謝大姑娘的眼淚又簌簌掉落,“我身為謝家嫡長女,也願為側妃,可如今……”
太子有些遲疑,他既然答應了吳黎一生一世一雙人,便不會再同意納側妃。
然而現在情況緊急,他不想用這種話逼死表妹,就算沒有男女之情,他們也一同長大。
吳黎就在這時破門而入,直呼太子的大名怒罵道:“顧宜修!你若是應了她,這輩子我們就恩斷義絕!”
謝大姑娘見到來人,哭得更是洶湧:“吳姐姐,我從未觊觎過太子妃之位,甘願成為側妃,只為常伴表哥左右,可你為何要逼我到絕路?!”
她淚灑一地,決絕地踢翻了凳子,白绫勒住了細瘦的脖子,連聲音都嘶啞不已。
“表哥,我們……來世再見……”
當然,謝大姑娘沒有死成。
早在吳黎風風火火朝她院子裏沖時,大家都或多或少聞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息,湊熱鬧的本性讓這場鬧劇多了一堆圍觀群衆。
離得最近的是被謝大姑娘騙來威脅的太子。
他的武藝雖然不敵玄燭,在年輕一輩中還算出衆,看到謝大姑娘要自絕,直接将腰間軟劍擲出,劃斷了白绫。
一身白衣的謝大姑娘如同墜落的白蝶,跌落在地,掩面而泣時又忍不住擡頭看向太子:“表哥……表哥果然還是念着我的……”
她的貼身丫鬟扶起她,主仆倆對了一個眼神,丫鬟方才的嚷嚷同樣吸引了很多人來,她只不過想賭一個太子在衆人目光中騎虎難下,便應了她的可能。
從頭到尾也不過是做戲。
誰知太子看她的目光卻冷淡不已,他握住了吳黎的手,字字珠玑般告訴謝大姑娘,同樣也是告訴在場的所有人:“我顧宜修,這輩子非吳黎不娶,也絕不納妃。”
一時間,圍觀衆人竊竊私語,謝大姑娘怔怔看着他們十指相握的手,面色逐漸蒼白。
忙于迎賓的謝家夫婦姍姍來遲,看到要自盡的女兒實在吓了一跳。
聽了下人彙報,這才明白謝家丢了多大的臉。
謝夫人趕緊将女兒從地上扯起來,正想讓丫鬟送回去。
而顧寒崧卻在這時往前一步,俯首長長作揖,不卑不亢道:“既然謝大姑娘心有所屬,顧某實非良配,還請國舅爺斟酌。”
謝家鼻子都要氣歪了——太子惹不起,連這個不要臉的鎮南王世子都要湊上來睬他們一腳!
原本謝家就是一萬個看不上顧寒崧,還在想辦法怎麽退了這門婚事。
結果他倒是當着大家的面,啪啪給謝家兩巴掌,說我看不上你家閨女。
他怎麽敢的呀?!
圍觀群衆倒是對這事門兒清,本來這賜婚就是有打壓謝家之意,謝大姑娘之前出言不遜便罷了,這次還鬧出這種事情,怕是又會惹得龍顏不悅。
那麽顧寒崧急流勇退,想要撇幹淨關系,倒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可指摘的。
謝家自然也明白這種情形他們不占好處。
于是國舅爺皮笑肉不笑地應了顧寒崧的請求,說此事自會與陛下商量,而後又對着來看熱鬧的賓客賠禮道歉,明顯有了逐客之意,大家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顧寒崧混在陸續離開的客人們中走了,此事算是告一個段落,他卻仍然高興不起來。
他難得沒有直接回府,而是獨自在最熱鬧的商業街上兜兜轉轉,走在人頭攢動的街道,看着熙來攘往,腦子放空,什麽也不想。
經過一個面攤,他坐下來,對熱情的小二說:“來一碗陽春面。”
熱湯暖胃,面條勁道,顧寒崧吃得盡興,他思慮得太多,很久沒有因為簡單的口腹之欲而心滿意足。
可他吃着吃着,眼眶就有些熱。
他何德何能呢?他何德何能。
顧寒崧放下筷子,雙手捂住臉,深深吸氣,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喉結湧動。
夕陽尚未散去,霞光布滿天際,映紅了蜿蜒而去的河流,顧寒崧沿着風清河邊,走在回府的路上,河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個朦胧的夢境。
夜幕逐漸攀升,顧寒崧的目光一直在水面,此刻偶然擡眸,卻看見河對岸一抹丁香色的倩影。
一時間,他甚至都無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隔着一條風清河,她一直平行地跟他一同走着,亦步亦趨。
頓了一瞬,他們好似有着某種默契,一齊慢慢朝前走。
朝着仿佛綴着鑽石的金紅色晚霞走去,雖然隔着一條匆匆河流,他們之間卻好似有一條透明的線牽着,綁在彼此的手腕上。
顧寒崧與餘不夜只字未言,偶爾交換一個眼神。
兩人就這樣在靜谧的夕陽裏,走到了夜色四起,月光明亮。
他終于停住了步伐,如同靜止一般,在遙遠的地方與她對望。
餘不夜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裏,背後是萬家燈火,是最燦爛的市井光華,她站在其中太過美好,反而顯出一種虛無缥缈來。
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向他福了福身,而後轉身緩緩離去。
顧寒崧久久地凝望她離開的背影,指甲在掌心嵌出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