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顧煙杪驟聞此言, 如遭雷擊。
窗外黑雲翻墨,狂風呼嘯,暴雪席卷, 亦如她當下的心境, 震顫到無以複加。
安歌也驚異非常,他轉頭看向連呼吸都停滞住的顧煙杪, 某些疑惑終于豁然開朗——為何她能神魂相融得如此完美?因為這本就是她的原身!
早前見她有早夭之相,命中注定有劫難, 原以為是十歲那年被丫鬟推落水中,誰曾想到,真正的劫難竟是落水後魂魄異世一游?
此去兇險至極,着實算得上是九死一生的劫難,二十歲便殒命。
見顧煙杪回不過神, 竹語道長解釋一句, 随即又欣慰地笑了。
他說:“顧家子弟, 身份貴重,一舉一動都可能導致江山傾覆。你若歸來, 便是逆轉世事的眼。”
顧煙杪倉皇地眨了眨眼,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似的, 陷入久久的沉默。
她仍是一時之間難以自持……曾經信奉的一切, 竟然都是虛假。
她原以為, 這裏不過書中世界, 所見也是虛構角色。
就算在其中沉浸幾年, 多少也帶了疏離與涼薄。
以命途多舛的孤女身份茍活了二十年,她如今有父兄疼愛, 便将其當作不可多得的福報, 盡可能地在力所能及的方面報答恩情, 時而沉浸在成就感中。
可誰知,真相竟是曾經美滿的一家人,被硬生生地迫害至生離與死別?
奪回寶座,收複權柄。
——她自以為對父兄的報恩,竟是她原本就應該做的事情。
巨大的悲怆滅頂而下,顧煙杪被沖擊得驚慌失措,面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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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煙杪從未有過如此複雜而難堪的時刻。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願在人前失态,勉強隐忍半晌後,她終于閉了閉眼,舉重若輕地舒出一口氣,緩緩點頭:“多謝道長指點。”
喉間竟已泛起腥甜。
顧煙杪對竹語道長鄭重行禮,而後匆匆告辭。
她徑自回到安歌為她安排的客房,此時爐火已滅,四壁寒冷得讓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竹語道長也不放心心緒不穩的顧煙杪,但他并不後悔,畢竟這是她必經的一遭。
所以,他只是讓安歌趕緊去看看她,若是可以,務必開解一下。
安歌未曾想到會是這般情境,認識她這麽久,卻從未見過她方才無措的模樣,自然也擔心不已,于是他辭別師父後,趕緊跟上了她的腳步。
他抵達客房門口時候,顧煙杪正僵硬地站在冰冷的屋子內,垂眸伫立。
她背對着他,背影瘦削,形銷骨立,周身盡是旁人勿近的氣場。
安歌張張口,他向來能言善辯,此時卻難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顧煙杪聽到他的腳步聲停止,并未回頭,只是低聲問他。
“你早就知道了?”
安歌搖頭:“此前,我并不知曉。”
顧煙杪又問:“那麽,你來之前的一卦,算的是什麽?”
安歌聞言,只是靜靜看着她,并不言語。
她知道得不到答案了,輕嘆一口氣說:“我累了,你回吧,明日一早我便會離開。”
安歌有些無奈,也自知多說無益,只能殷殷囑咐幾句:“你好好休息,爐火燒旺些,不要受涼。”
而後輕輕地為她帶上門,離開了。
好好休息,自然不可能。
顧煙杪躺在被子裏,睜着眼一夜未眠。
她情不自禁地去回憶原書裏與這幾年所經歷的種種意難平——父親多年隐忍,母親急産而亡,哥哥所受的折辱與那一根為她而斷的手指……
憤怒與悲傷在她的身體裏橫沖直撞,心髒仿佛浸透在徹骨寒潭。
她一滴眼淚都無,卻被痛苦反反複複折磨,仿佛天光再也不會破曉。
最終,她只是恨自己,為何醒悟得太晚。
大雪初霁,清晨已至。
顧煙杪無法在天聖宮繼續呆下去,草草收拾了東西後,并未與竹語道長和安歌道別,趁早離開了天聖宮大門。
她騎着馬,在途徑崖邊時,竟遠遠地見到了太子顧宜修。
他穿着淡黃色的長袍,坐在臨崖而立的亭子裏,喝着袅袅熱茶,觀賞着白茫茫的雪景。
多麽戲劇性的一幕,顧煙杪自嘲地笑了。
在最狼狽之際,命中注定一般,遇到了無數次幻想中被她手刃的仇人。
顧煙杪勒馬停步,轉而死死地盯着顧宜修。
她的內心逐漸開始燃燒起複仇的火焰,大腦卻在冷靜地思考,該如何一擊必中将其駁倒。
太子出行,必是有許多侍衛,裏三層外三層地在亭子外圍守着。
他所處的亭子外便是懸崖,下方是被白雪覆蓋的山谷,總不會有刺客從如此刁鑽的角度襲擊,除非這個人已經不要命。
但此時的顧煙杪,已經不要命了。
在理智回歸大腦之前,她的身體已經本能地做出選擇——藏起馬匹後,她飛快地繞路,手腳并用地爬到了懸崖突出石壁的背面,屏聲靜氣地藏在陰影中。
這會兒的太子只覺得冬日靜好,景色宜人。
他無比惬意地坐在亭子裏,燒着銀絲炭,看着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就在這時,亭下的巨石處忽然冒出一個黑影。
那人在太子背後鬼魅般地出現——此人遮住了大半張臉,男女莫辨,二話不說直接暴起,一把拎起太子的領子往後一扯,太子猝不及防朝懸崖倒去,伸手卻抓了個空。
随即,兩人一起翻滾着摔下了山崖。
侍衛啞然,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太子便不見了!
一切發生的速度實在太快,周圍的侍衛根本不知這人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懸崖下便是萬丈深淵,怪石嶙峋,連站個成年男子都難,怎麽會有人從這裏上來?!
顧煙杪考察過地形,于是在強行拖着太子翻下去時,将他的頭狠狠地磕在岩石上。
饒是太子擅武,也在瞬時陷入了半昏迷狀态。
她抱着他一路滾落,毫不留情地用他做了肉墊。
所幸積雪甚厚,顧煙杪也有意多落在樹上,直到他們滾到了山間一小片突出的空地時,才堪堪停了下來。
顧煙杪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額頭爆青筋,咬着牙将他拖進了山洞。
太子雖然身上多處損傷,卻性命無憂。
他并沒有昏迷太久,在迷迷糊糊清醒時,發現自己的嘴巴被人封住,頭被深色的布罩着,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雙手雙腳也被捆綁得動彈不得。
渾身劇痛,好似從頭到腳被人暴打一遍。
他嗚嗚叫着,企圖與綁架他的人交涉——關于這一點他明白得很,至少現在自己還活着,就說明還有談判的價值。
只可惜,太子打錯了如意算盤。
顧煙杪将他綁到山洞裏,并沒有任何想要談判的欲望。
她盯着面前的男人,眼神凜冽如刀,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
太子的侍衛搜尋速度極快,顧煙杪必須抓緊時間。
她直接抽出随身攜帶的匕首,快速直接地,削掉了他的右手小拇指。
這一下,是為了哥哥。她暗道。
然後又是無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
劇烈而狠辣的疼痛讓太子撕心裂肺,他幾乎将口中布條咬碎,生理眼淚泅濕了罩着腦袋的布,他渾身痙攣,大腦一片空白。
是誰?對他下此狠手?!
太子僅剩的一絲清明讓他回憶起曾經剁掉鎮南王世子的小指時,他隐忍到眼睛發紅的模樣,當時自己在笑,在哈哈大笑。
是顧寒崧麽?殺千刀的卑鄙小人!
太子幾欲發狂,破碎的怒音從布條中漏出來。
而這時候,顧煙杪卻手起刀落,用盡了全身力氣,直接将他的右手齊腕砍斷,鮮血噴薄而出,泅濕了她的衣擺。
她想說什麽,卻發現後糟牙咬得死緊,陡然松了牙關,整個下巴都在發抖。
這就是當初暗殺自己三回的顧宜修!
今日,終于輪到她來取他性命了!
“你再也做不了太子了。”
顧煙杪因怒火攻心,聲音沙啞不堪,與原本的音色相差甚大,幾乎如同惡魔低語,聲聲催人死,可她并不在乎暴露聲音了。
她高高地舉起匕首,想要狠狠地捅進他心窩。
卻意外發現太子因劇烈疼痛,再次陷入了昏迷。
顧煙杪直接抓了一把雪潑在他臉上,企圖用冰讓他轉醒。
——她要他清醒而有覺知地看着自己的死亡,一如他的家族曾經對她與她的親人所做那般。
可此時,從山洞外飛身而入一個純白的身影。
他直接抓住了顧煙杪的手腕,強行制止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安歌從未見過顧煙杪如此瘋狂的模樣。
他方才去她的客房,不見人影,又聽見外面喧鬧聲起,一問才知,竟是太子遇刺!
當即他便知道不好,得虧他對天聖山極為熟悉,又是難得的大雪天,終于搶在太子侍衛之前找到了顧煙杪與太子。
若是再晚一點,太子估計就要命喪于此。
安歌迅速地将太子的斷手插進雪地中止血。
而後将帶來的鬥篷整個罩住顧煙杪,将她整個扛在肩上,施展輕功帶着她逃往山谷出口。
此時的天空又開始飄雪,紛紛揚揚,好似一場純白的美妙夢境。
安歌帶着顧煙杪來到安全的地方,這才将鬥篷扯下來,露出她蒼白的臉。
他原以為顧煙杪會掙紮,可此時的她眼裏卻沒有任何憤怒。
她只是平靜地擡頭,清澈純黑的眼睛看着安歌,好似未曾認識過他那般,一字一頓地問:“為什麽要阻止我?”
顧煙杪執着地看着他,目光如井。
而後,她的語氣裏終于透露出深深淺淺的哀傷。
“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能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