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們還有很多機會, 不要洩氣。”

玄燭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卻驀然注意到她額頭上淺色的疤痕,于是那只手情不自禁地轉了道兒, 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觸碰了一下那道傷疤, 輕聲問道:“還疼嗎?”

顧煙杪被他跳躍思維帶偏,擡眸便見他滿眼關切, 便搖搖頭說:“早就不疼了,你給的藥很有效, 再加上我平時會敷粉,不仔細看,也看不太出來了。”

她仍在思考玄燭方才的說法,或許這就是一個轉機。

可思慮半晌後卻依然心如亂麻。

從昨夜到現在,她接收到的信息量實在太大。

将這些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也需要消耗巨大的精力。

玄燭見她仍六神無主的模樣, 不禁心生疑惑, 顧煙杪可不是這樣的人。

她是十一歲被追殺時,還能分心思考刺客能不能留活口的神奇物種, 怎麽會因為難得的快意恩仇,就成了這副倉皇模樣?

況且, 這事兒也不是完全無可挽回, 她的反應實在太奇怪了。

于是他開始順藤摸瓜地倒推, 半晌篤定地說:“你此次驟然行刺, 必然事出有因, 大概率是出了一個短時間內無法釋懷的問題。”

顧煙杪的眸子輕顫,坦然地承認了:“是。”

玄燭太敏銳了, 她根本瞞不了他任何, 卻也沒有勇氣與他對視。

她被仇恨所牽起的所有力氣都用在了與顧宜修的同歸于盡上, 然而未遂。

火燒着枯枝,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顧煙杪悄悄偏頭,看到映在牆壁上的影子,兩人坐在一起,真的好似親密無間。

Advertisement

她恍然想起,玄燭向來是寡言少語的冷淡性子。

今天竟是他說話最多的一日了。

顧煙杪看着影子,有些迷茫地開口問道:

“玄燭,若你重傷之際昏迷不醒,夢到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過了二十年,待你醒來時,你覺得自己仍是玄燭,還是另一個人?”

玄燭意外于她怎會問這種奇怪的問題,思慮片刻後,認真地回答:“為何要作此區分?分明兩個人都是我,兩份二十年的經歷,才能造就如今的我。”

他遲疑一瞬,有些不确定地問道:“這就是你遇到的問題?”

顧煙杪靜靜地點頭,解釋道:“你可記得五年前,貼身丫鬟推我入水一事?”

玄燭說記得。

彼時正是因為顧煙杪未死,太子才斷了顧寒崧一根手指。

她喃喃低語,艱難地講述着自己的游移不定:“昏迷後,我在夢裏去了另一個世界,導致夢醒時,在自我認知方面出現了偏差,以為自己霸占了女童的屍身,直到竹語道長點明,我方才意識到真相并非我所想。”

顧煙杪停頓片刻,又想起昨夜在天聖宮與竹語道長的對話。

耳畔仿佛仍在嗡嗡響着遙遠的唱經歌聲。

她盯着那團燃燒劇烈的火焰,眼神沒有焦距。

“沒有關系,我只是暫時有些不知所措,需要時間調整。”與其說是講給他聽,倒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等調整好了,就能冷靜下來了。”

顧煙杪微閉上眼,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好似已經卸下千斤重擔。

玄燭聽完,半晌仍然沉默。

顧煙杪也沒指望寥寥幾句就能讓他相信這離譜的話,卻也無力再去争辯什麽。

她只是情不自禁想傾訴罷了。

“确實,知道和接受是兩碼事,往好處想,你比所有人多了二十年壽命,算不算是個大好事?”玄燭摸摸下巴,并不評價她的神奇經歷,只是非常嚴謹地開導她。

顧煙杪扯扯唇角:“要是從這個角度分析,我可太賺了。”

“還有一件事情,做到就是賺到。”玄燭認真地看她,“想要顧宜修死的人不知凡幾,最終陰差陽錯傷到他的人,只有你而已。”

顧煙杪沉默一瞬,難以承受他的注視,便自暴自棄地別過頭去,而後緩緩說道:“我确實想殺他,還是虐殺,心狠手辣,所以你可知我不是什麽好人了。”

得了,早年為了抱玄燭的大腿,兢兢業業刷了幾年的好感。

如今卻因為顧宜修這個糟心玩意兒,讓她在玄燭心中聰明貼心可愛柔弱的好印象就此毀于一旦了。

顧煙杪心裏別扭得很,一邊又忍不住唾棄自己突如其來的矯情。

而這時,玄燭卻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方手帕,然後沾了點幹淨的雪水,把她的腦袋掰過來後,認認真真地抹掉她臉上濺射的血跡。

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有些血跡已經幹涸,他還用力搓了搓。

顧煙杪感覺到他指腹的溫度透過濕透的手帕印在臉上。

而後他克制而溫和地安撫道:“好好活着,才有大仇得報的一日。”

他垂眸,對上顧煙杪的視線,品出她眼中的猶疑與失落。

“雖然我并不希望你以仇恨為支撐度日,這會讓人喪失平和的心境與對生活的熱情。”玄燭垂眸專注地凝視着顧煙杪的眼睛,“北地……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他們與北戎的血海深仇,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可生活總要繼續。”

見她仍然頹喪,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拆了口子遞到她面前:“吃糖。”

顧煙杪有些沒反應過來,遲遲沒有接。

玄燭卻徑自拈起一顆糖塞進她嘴裏,而後自己也吃了一顆。

他忽然笑起來,溫柔的火光在他眼裏跳躍着,像是早晨霧氣散去後明亮卻不刺眼的朝陽。

“是你說的,吃甜的會讓心情變好。”

顧煙杪也下意識地跟着笑了,看起來有些冒傻氣。

她嘴裏含着甜絲絲的糖,心裏卻酸酸的。

顧煙杪能感覺到,不善言辭的玄燭,是真的在費盡心思地安慰她。

先前的遲疑,也不過是因為他鮮少面對這種情況,難免要斟酌言辭,避免對她雪上加霜。

能做到這一步,已算肝膽相照。

“我不會再犯傻了,我發誓……”

她嘎嘣一聲咬碎嘴裏硬硬的糖,還想說什麽,轉眸卻看見他手中沾了血跡的帕子。

嶄新的帕子,質地柔軟,顯而易見是近日才開始使用。

顧煙杪本就是體貼人,雖然眉間難掩倦色,還是假裝語氣輕快地轉移話題:“真沒想到,你也會帶手帕呀?”

玄燭低頭看了看帕子。

這自然也是嫂子叮囑的事項,與女孩子出去,帶個手帕以防萬一。

若是以前,他自然沒有這個習慣。

“真的很對不起。”顧煙杪從玄燭手裏拿過那方淺藍色的帕子,有些歉疚,“已經髒了,怕是用不了了……這是別人送你的嗎?”

“嗯。”玄夫人覺得他嫂子的建議都很有用,所以親自挑了帕子給他。

但這麽說又有點歧義,于是他又解釋了一句:“髒了就不要了,我還有很多。”

他娘給他搬來了一大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用完。

顧煙杪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什麽意思?炫耀很多女孩子給他送手帕?

京城貴族女孩子們都很大方熱情嘛,表達心意也很坦蕩。

“那這條送給我吧,總不好丢在這裏。”

玄燭很爽快地答應了:“那一箱都可以送給你。”

“不用了,這個真不用。”顧煙杪強顏歡笑,理解不了玄燭的腦回路,“該是我送禮的,每次都承你的情,來收拾我帶來的麻煩。”

“都是湊巧,按照腳程,你們昨日就該到京城了,然而天降大雪,我想着車馬怕是被耽誤了,幹脆出城尋你,結果到了客棧處,阿堂卻說你與安歌去了天聖山,連暗衛都不帶,膽子也太大了吧?”

玄燭談及此處,皺着眉頭有些不悅:“早前我怎麽跟你說的?你身份貴重,出門一定要多帶侍衛,否則有心人想要尋你麻煩,可再容易不過。”

顧煙杪确實答應過他,自然被訓得有些心虛。

可她當時确實只是想出門透透氣,頂多溜達一兩個時辰,怎知會有如此變故?

不過,若是真有暗衛跟着,刺殺太子一事,自然也不會發生了。

顧煙杪鹌鹑似的窩在原地聽訓,乖順不已。

原以為玄燭還要說她幾句,卻見他幾不可見地皺起了眉頭:“安歌沒有照顧好你。”

他的腦海中浮現安歌明麗至極的面容,以及因為穿了道袍而飄飄欲仙的氣質。

竟然拐走顧煙杪由她去闖禍,這人到底安的什麽心?

以後他要多注意着點此人。

顧煙杪不知道他心裏對安歌的指指點點,只能無奈一笑,此事怎能怪得了安歌?

安歌充其量也就是長期合作的普通朋友罷了,沒直接把她供出去而是強迫她及時止損,已經仁至義盡。

她嘆口氣道:“最近天聖宮該因我有麻煩。”

“無妨,反正也不關他們的事,查也查不出什麽,安歌也不會告發你,否則今日也不會冒着危險救你。”

玄燭好似并不擔心顧煙杪會有麻煩。

他的态度實在太過鎮定,幾乎給顧煙杪一種“不過小事”的錯覺。

“太子遇刺的案子,必是要刑部來查,但你若确定沒有将過于明顯的把柄落在太子身上,就算懷疑到你頭上,他們也沒法兒将你怎麽着,畢竟真要論算有意奪嫡之人,魏安帝那幾個兒子都有嫌疑。”

再次提及正事兒,他清俊的面容變得嚴肅,沉思片刻後又道:“所以你到京城之後,要做的便是轉移魏安帝的目标,确保自身并非他此時最想除去之人,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讓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水攪渾?”顧煙杪若有所思道。

“沒錯,只有如此,我們才有喘息的時間,去準備……”

玄燭話未說滿,垂眸若有所指地看了顧煙杪一眼。

顧煙杪與他視線相觸,猛然一個激靈,悟到了他言語中未盡的意思。

然後慢慢地将他的話接了過來,輕聲說道:“……準備将今天這件事情,做個了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