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洞火堆裏的火苗越來越小, 時間已過去許久。

玄燭走到洞口看看天色,回頭對顧煙杪說:“雪已經小了,我們還是盡快回吧。”

兩人共騎一馬, 好似已成尋常。

而這次, 顧煙杪卻是坐在玄燭身後,額頭抵在他堅實的後背上發呆。

腦門熱乎乎甚至感覺到了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顧煙杪沒頭沒腦地喊他的名字:“玄燭。”

玄燭應了一聲, 顧煙杪緊緊貼在他背上的臉,都感覺到了他的胸腔震動。

她其實沒什麽要說的, 只是突然想叫他而已。

在這個——最脆弱的時候,犯下一個仿佛無法挽救的彌天大錯,還有一個人能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沒事,而後披沙煉金地為她抉擇出這件事情的最優解。

顧煙杪獨立慣了,從未有過這樣依賴他人的感覺。

像是層層疊疊的海浪, 纏綿而洶湧地從胸腔湧出, 沖至頭頂, 再緩緩退下……

這感覺并不強烈,卻無窮無盡。

她向來習慣也擅長于獨自處理任何麻煩, 難得有這種新奇的體驗,倒也不壞。

只是會有些擔憂, 自己會沉溺于這種感覺。

就像從來沒吃過糖果的孩子突然嘗了甜味, 那麽從此以後每一個吃不到糖的日子, 都是舌尖泛苦的修行。

雪路漫漫, 馬兒跑起來總還是有些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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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煙杪坐在馬背上總是搖搖晃晃的不穩當, 于是伸出雙臂,虛虛地環住了玄燭的腰身。

生怕玄燭不樂意, 她真沒敢用力。

結果卻感覺到他扯了扯她的手臂, 示意她抱緊些, 而後加快了速度。

他們回到客棧的時候并沒有引起注意。

顧煙杪此時仍穿着侍衛的衣服,又遮了臉,罩着大鬥篷,輕易地藏在忙碌的人群中混了進去。

她的離開讓周嬷嬷一直提心吊膽,時不時就會出門看一眼她回來沒有。

看着快到午時的日頭,周嬷嬷從客棧裏一間房出來,正想再去瞧瞧,結果正好看到顧煙杪從轉角處走來,渾身是血。

那劇烈的沖擊感,讓周嬷嬷差點直接昏過去。

顧煙杪趕緊上前一步,扶住兩眼一黑的周嬷嬷:“嬷嬷!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的小祖宗啊,你怎麽還這麽生龍活虎啊?落下病根該如何是好?”周嬷嬷急得嘴巴上火,攥着她就要回屋,“快去床上躺着,嬷嬷給你去請郎中去!”

“嬷嬷放心!這并不是我的血。”顧煙杪趕緊拉着周嬷嬷解釋。

周嬷嬷仍是緊張得要命,聞言便上上下下将顧煙杪檢查一遍,在确定他并無嚴重外傷後,才勉強放下心來。

她拉着顧煙杪的手殷殷切切道:“郡主切莫再獨自出門了,嬷嬷這心吶,簡直快跳碎了。”

她們進了客房,周嬷嬷為了等顧煙杪回來,早在房間裏生了炭火,非常暖和,然後周嬷嬷就一邊伺候她換回自己的厚衣服,烤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冷冰冰的身體逐漸活了過來。

丫鬟端了飯食來,周嬷嬷一邊布菜,讓她趁熱吃,暖暖身子。

回想起方才堪比心髒驟停的一瞬間,周嬷嬷忍不住又念叨她:“郡主莫要再這般吓人了,奴雖不知郡主做什麽去了,但出了那麽多的血,總歸不是什麽好事。”

顧煙杪知道周嬷嬷是真的心疼她,就算聽着周嬷嬷碎碎念也覺得親切。

所以她埋着頭吃飯,也會抽空嗯嗯應下。

午後她休息片刻,卻根本睡不着——閉眼就是太子掙紮的畫面,簡直太魂繞夢萦了,攪得她心緒起起伏伏,輾轉反側。

于是她幹脆坐起身,開始處理這兩日遺留的工作,一直到夜深,才吹熄燭燈。

次日天不亮,好不容易才小憩片刻的顧煙杪就被周嬷嬷強行從被窩裏薅出來了。

趁着清晨大雪初霁,她穿好層層疊疊的冠服,像個木偶一般坐進了馬車中,大隊人馬晃晃悠悠地進了京城。

按照大魏的禮節,顧煙杪在進京後的第一件事是去皇宮中請安。

她的确去了,但并未得到陛見,只因太子受傷一事過于駭人,皇宮裏簡直人仰馬翻,誰也沒空管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郡主。

顧煙杪就穿戴着這一身沉重的行頭,在偏殿裏等待到宮門都要落鎖。

小太監提着燈來尋她,賠着笑臉說魏安帝近日公務繁忙,實在無暇召見她。

顧煙杪對此狀況心中有數,也不至于為難他。小太監接過她的打點後,笑彎了眼,而後走在前頭,引着她出了宮門。

況且,經過這一日的折騰,她已經疲憊至極,完全沒有脾氣了。

反正這不管是否魏安帝有意磋磨,還是真的忘了她,她都必須毫無怨言。

雖然等待的過程漫長得仿佛一日三秋,且無聊得很,還得保持端莊靜雅的儀态。

但她只要一想着,太子的手是自己砍下的,心裏就好受許多。

京城有宵禁,夜裏少有人出來走動。

馬車在寂靜的道路上緩緩而行,顧煙杪靠在塌上閉目養神,最終馬車行駛至鎮南王世子府,馬夫在外恭敬道:“郡主,咱們到了。”

顧煙杪微微睜了眼,困得有些恍惚,反應了半晌才吩咐讓人開了門。

丫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讓她慢慢下了馬車。

這一片住宅區有個雅稱叫“苑林坊”,因為此處多是京城中達官貴人住的地方,都是皇子公主府以及官邸。

四周都是深灰色的高牆,沉悶而肅穆。

顧煙杪擡頭,看見天空中懸挂着明亮的圓月與閃爍的星河,明日或許是個好天氣。

不遠處傳來車馬聲,不知是誰晚歸。

她若有所覺地遙遙而望,看見從馬車下來的婦人前簇後擁。

在察覺到顧煙杪的視線後,那女子朝這邊福了福身,打發了個丫鬟前來問安。

她才知道那是李相夫人。

丫鬟傳話道,此時天色已晚,不好寒暄,改日再與郡主聚聚。

顧煙杪聞言颔首,從善如流地朝李相夫人回禮,而後各回各家。

但在進門前,她卻突然感覺到一道熾熱的目光正緊緊盯着她。

——她警覺地回首,卻沒有看到是誰,只大概确定了是來自李相府的方向。

這倒是稀奇……顧煙杪與李相府上下從未有過交集,不知有誰會對她産生興趣?

顧煙杪定定看了片刻,最終仍是轉身,進了世子府的門。

她身後那道詭異凝視的目光,來自于榮奇。

榮奇曾經的身份是詹士府主簿的嫡子,也算是個小官二代,從小到大便過着衣食不愁的快意生活。

有多快意呢?

他自幼跟着太子有樣學樣,好的沒學,倒是把自視甚高學了個十成十。

甚至在聽聞魏安帝想要将謝家最讨厭的鎮南郡主賜婚于他時,在市井找了亡命徒對其行兇。

雖然沒成功,但好歹也表示了自己不屑于做郡馬的态度。

他父親可是在詹士府工作,服務于未來的帝王,功勞最大莫過于從龍,未來不可限量。

同樣的,他以後也是要走科舉之路,若是做了郡馬,沒得限制了他的平步青雲。

然而,榮奇對未來的一切美好幻想,都在父親入獄候斬時全數破碎。

他與兄弟姐妹皆充為奴,如今他在李相家中茍活,吃的是冷掉的飯菜,住的是下人統一的大通鋪,幹得活兒是照顧主人家出行時使用的馬匹。

現在他才知道,以往自己胯丨下的幹淨整潔的馬,都是馬奴無數次洗刷喂食換來的。

馬糞極臭,在馬棚工作沒多久,他的身上就沾染上了難以遮掩的惡臭。

但是在主家出門前,他要匆匆洗澡更衣,因為在主家下馬車的時候,他得匍匐在地,讓主家踩着他的脊背下來。

太髒或太臭,主家都會嫌棄。

到了這個地步,榮奇已然覺得,自尊是最不需要的東西了。

他只想吃一頓熱飯,睡一個好覺,這個冬日怎麽這樣寒冷,寒冷到他回憶起曾經的富足的日子,都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有時候凍得狠了,他甚至覺得,他根本熬不過這個寒冬。

直到,他看到了顧煙杪。

在此之前,榮奇從未見過顧煙杪,一開始自然認不出那是鎮南郡主。

但李相夫人從馬車上踩着他的背下來時,朝世子府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吩咐丫鬟前去打招呼。

聽到“鎮南郡主”幾個字時,榮奇的心都顫抖了。

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擡頭朝那個曾經有可能是自己妻子的女孩看去。

顧煙杪剛從皇宮回來,身穿着華麗至極的冠服。

仆從手裏燭火琉璃燈光照在她翟冠與霞帔上的珠寶與金線上,閃耀着無與倫比的灼灼光輝,雍容華貴的模樣,一瞬間讓人迷了眼。

而後,她伸出白玉似的手,扶住丫鬟,下了馬車。

此時她卻沒有直接進門,而是擡頭看向璀璨的星空,明亮的月色落進她純淨的眸子裏,染上一層溫柔的銀晖,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如同天女下凡。

榮奇連呼吸都止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與自己雲泥之別的顧煙杪,整個人近乎難以自持。

她與傳聞中的根本不一樣。

都說鎮南郡主是個不折不扣的南蠻子,她面黃肌瘦,沉默寡言,又處在貧窮之地,根本比不上京城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當時榮奇認為自己前途光明,此等女子自然配不上自己。

更何況他也不想攤上個随時可能被滅門的岳家,不僅對自己一點幫助都沒有,甚至會連累他。

可如今看到眼前舉止端方、面容嬌美的郡主,他又忍不住開始後悔。

若當時賜婚聖旨下來,他便能擁有如此美嬌娘……當個游手好閑的郡馬也沒什麽不好的,還有皇家養着呢。

哦不對,魏安帝不曾給過鎮南王任何優待,別說優待,本該有的都沒有呢。

這大概就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吧。

然而顧煙杪非常警覺,在察覺到榮奇貪婪的視線後,幾乎是立刻便轉頭看來。

榮奇立馬低頭,斂起眸中神色。

他一個小小馬奴,郡主自然難以發現他。

果不其然,她找不到目标人物,最終還是轉身進了世子府的大門。

榮奇也跟着李相府仆從之流,一同從小門進了李相府。

然而與顧煙杪的匆匆一面,卻讓他那顆幾乎欲死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他需要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應該怎麽樣利用郡主,将自己從這泥潭裏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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