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大理寺卿将此事報給魏安帝時, 魏安帝久久未曾言語。

此事明面上,是小姑娘吵嘴的事情都要鬧到他面前來,屬實小題大做。

大理寺卿恪盡職守地去查了此案, 禀明鎮南郡主所言非虛, 吳家養女确實對她以及鎮南王府進行了言語侮辱,真要判, 也能坐實罪名。

但魏安帝非常明白顧煙杪背後的深意。

對于兵部尚書府打着“吳黎當太子妃、吳清清當貴婦”的算盤,他并非不知, 心下也極為不滿,只是念在老尚書有從龍之功,且看重吳家的家族勢力,不然早就容忍不了一個養女在東宮裏跳來跳去了。

魏安帝對這種事敏感得很,他自己本就是庶子加私生子的身份, 哪個都不算光彩, 多多少少都透着名不正言不順的意味。

所以上他位之後, 明嫡庶成了很重要的事情。

他無數次對太子說:“你要娶的是尚書府嫡女,是這個頭銜, 以及她身後的家族勢力。”

太子如何不能明白呢?

但是吳黎明顯就不是個甘于做妾的,甚至也不會允許他有妾室。

魏安帝根本理解不了兒子的戀愛腦, 太子也執着地要讓吳黎做正妻。

因為這個無法解決的矛盾, 魏安帝打不得罵不得, 只好把他趕去了天聖宮。

對于吳黎, 魏安帝滿腹怨氣, 他雖然覺得兒子榆木腦袋,卻更讨厭這個禍國殃民的妖女。

可他卻一直沒有由頭處置這妖女, 若是不小心做得過了, 傻兒子得找他拼命。

顧煙杪來了之後, 先是借着送鐘表點了兵部尚書府,若其是個乖覺的,便該自行處理好這破事兒,按住養女,老老實實商量太子與嫡女的婚事。

然而兵部尚書府被狀告對皇室大不敬一事,本身就釋放出一種信息——在得知太子受傷、儲位堪憂之際,他們再次選擇李代桃僵,企圖将吳黎許配給太子,表面上還僞裝成是太子緊抓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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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就是太不把魏安帝當回事兒了。

于是顧煙杪走在風口浪尖,背了衆矢之的的責任,竟然給皇帝做順手人情,直接将這現成的由頭遞給魏安帝。

——只要吳黎消失,尚書府就沒有第二種選擇了。

魏安帝見她這算盤打得響亮又坦誠,直截了當地向他表明,這是雙贏的局面,您又何樂而不為呢?

別的不提,她在揣摩他“說了矯情不說又煩”的心思上面,倒是厲害得很。

若她不是鎮南郡主,魏安帝都要有點喜歡這小姑娘了。

魏安帝在宮裏思慮萬千,一時半會都沒有拿定注意。

大理寺卿對于此事心裏門兒清,這就是皇家家事兒,他根本無權置喙,于是在他前去宮裏請示陛下意見時,留了顧煙杪在大理寺繼續走告狀流程。

畢竟事發突然,她連訴狀都是在大理寺現寫的。

眯眯眼的主簿從未見過這番陣仗,捏着鼻子瞧着借了他書案的鎮南郡主,正俯身洋洋灑灑寫字,而後又暗戳戳地觀察她身後靜靜站着的餘不夜。

不禁心道,這吳清清也是個人才,跟着外人狀告自家,可真夠大義滅親的。

餘不夜只能禮貌微笑:“……”

雖然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但确實不知道怎麽解釋呢。

寫好了訴狀,顧煙杪問主簿:“何時升堂?”

主簿吹了吹訴狀上未幹的墨跡,耐心地與她扯皮:“郡主稍安,總得等我們調查清楚事情真相吧,到時候自會請郡主來。”

顧煙杪知道他這是要等魏安帝的态度,便也不為難人家,笑吟吟地道了謝,而後在一衆看戲的眼神中,拉着餘不夜離開了。

主簿笑一聲,搖搖頭将訴狀收好了,這郡主看着年紀不大,在藩地自在慣了,來了遍地非官即貴的京城卻也不改嚣張,人家罵她一句,竟是要告大不敬。

少年人啊,總是太把自己當回事,若不吃些苦頭挫挫銳氣,哪兒能知道世界之大呢?

顧煙杪并非不知身後人明裏暗裏的腹诽,卻毫不擔心。

于是上了馬車後,決定帶着餘不夜去饕餮樓吃點兒好的,去去晦氣。

饕餮樓的烤鴨,是玄燭推薦的菜色,外酥裏嫩,香得不得了。

顧煙杪向來心大,看見脆嫩的烤鴨便将萬事抛卻腦後,專心致志地埋頭苦吃。

結果一擡頭,見餘不夜興致寥寥,好似很沒胃口。

餘不夜與她對上視線,綻放出溫柔的笑意,打趣道:“你可真是心理素質奇佳,三斧子把外面攪和得風生水起,然後跑來這裏吃得歡實。”

顧煙杪叼着肉肉沉默片刻,伸手去摸餘不夜的手背:“委屈你了。”

她狀告兵部尚書府,自然會牽連到餘不夜,最輕也是回府遭到一頓訓斥。

餘不夜捏捏她的手心:“道什麽歉,今日你可是來替我撐腰。”

兩人向來心照不宣,顧煙杪笑着安撫道:“着實是一步險棋,但若是走好了,也能增加你在尚書府的分量,日子便能好過些。”

“我都明白,就算是一個小小的內院,誰也不想被分權。”餘不夜點點頭道,卻仍是猶疑,“只是我擔心你風頭太過,要遭人嫉恨,這次事情,陛下大概還是會重拿輕放。”

“這倒是無所謂,我們的最終目标并非吳黎,而且陛下再輕放,也必不會讓她好過的,你且等着看好戲便是。”顧煙杪随意道,“陛下這人,最擅長就是打腫臉充胖子。”

按照之前謝家女一事,便可看出來,魏安帝是個極愛面子之人。

他就算天天想着要搞死鎮南王一家,但只要鎮南王沒有直接起義篡位,他都能裝作大度地留他一命。

對于謝家與太子一直以來對鎮南王府的迫害,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然而一切前提,是這些不體面的事只能悄沒生息地進行,不能搬到明面上來。

如果搬到明面,便是有損皇家顏面,他決不允許。

——當年他未殺鎮南王,也是為了自己堂堂正正地上位,否則以後史書上就算記載他千秋萬代,這一抹黑歷史也無法抹除。

既然要立牌坊,還立了這麽多年,這時候就沒有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道理。

見顧煙杪說得篤定,餘不夜便順從地笑笑,再不言語。

顧煙杪見她這般模樣,實是心有不忍,如今她的神态與早年間在南川時千差萬別,笑容仿似面具,話也少了,整個人仿佛浸透在淺淺的疲憊中,郁郁不已。

顯而易見,餘不夜在抵達京城的第一天起,就不再是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餘家小姐,而是萬事皆不由己的尚書府不受寵的嫡女。

她的“身價”,誰都能衡量一二。

餘不夜從輕松的環境,跳到一個需要殚精竭慮才能獲得別人基本尊重的地方,費盡全力才堪堪能夠明哲保身,實在是太累了。

顧煙杪嘆口氣,都是在泥潭裏掙紮的人啊。

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想想便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嫁給太子的。”

餘不夜又笑了:“嫁不成世子,嫁給誰都一樣,我虛長你幾歲,卻還要你為我煩心,真是讓姐姐自慚形穢。”

“說這話就見外了。”顧煙杪向來不拘小節,一揮手按住了餘不夜的客套話,随即又打聽道,“對了,我收到一封李相府發來的梅花宴請帖,聽說很是熱鬧,你會去嗎?”

而且這次梅花宴定了浮生記的茶點,當時徐掌櫃來請顧煙杪拿主意時,她還挺疑惑,心裏冒了兩三種可能發生的危機,後來聽說是李相夫人特別喜歡那款焦耳茶,才放了心。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去。”餘不夜介紹道,“這梅花宴也算是京中傳統了,早先是昭華大長公主年輕時愛置辦的宴會,也就是李相的祖母,召集京城中年輕一輩的公子小姐來熱鬧熱鬧,實際上許多人家趁着這時機相看婚事呢……所以,哪怕大長公主業已辭世,這習慣也傳了下來。”

哦,相看婚事。

顧煙杪點點頭,跟她沒什麽關系。

“梅花宴上也經常辦些小比試,由大長公主……如今是李相夫人來出彩頭,贏者得。”餘不夜說道,“不過都是些簡單的琴詩書畫類別的東西,給宴會錦上添花罷了。”

哦,琴詩書畫。

顧煙杪繼續點點頭,還是跟她沒什麽關系。

不過若是餘不夜也去,她就陪着去好了,而且上次見到李相夫人,也沒有好好打招呼。

這麽多年來,閨蜜兩人好容易才見一面,自然湊在一起細細密密地說了許多私房話。

從饕餮樓裏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

吳家遣人來催了許多次,讓餘不夜回府。

這會兒他們已經得知了顧煙杪告狀的事情,但暫且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當着鎮南郡主的面兒,實在不敢對餘不夜說什麽重話,只能委婉至極地三番四請。

許久,兩人才依依不舍地動了身,相攜着離開了饕餮樓。

饕餮樓樓上雅間的窗沿邊,一位風雅公子正賞着冬夜景色,垂眸卻看見一抹正紅。

他凝神一看,着實不知京城有這般顏色。

顧煙杪只顧着與餘不夜談話,完全不知自己一閃而過的霞明玉映的面容被別人看在眼裏,頓時驚豔不已。

那人頗具欣賞之意地看着顧煙杪與友人巧笑嫣然,上了馬車後徐徐而走。

顧煙杪親自送了餘不夜回尚書府,留了一句“明後日得空便來尋你出去玩”。

意思非常明了,相信尚書府也能悟到,必然要對餘不夜客氣些,少整那些軟禁跪祠堂抄經書之類的把戲。

她當然知道尚書府瞧不起她,但沒關系,就如同今日狀告一事,事兒雖小,但她名正言順且理直氣壯,為的就是膈應他們。

回世子府的路上,馬車又搖搖晃晃地經過京城繁華的街道,小販的吆喝聲不絕于耳。

顧煙杪一手撐着腮幫子,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撩開車簾子,看着窗外燈火輝煌的車水馬龍,明亮的顏色在她深色的眸子裏一閃而過。

她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回頭差遣沉香:“去給我買幾根糖葫蘆,買山楂的,糯米的,看看有其他水果的也要,多買一些。”

沉香應了一聲,轉身下車了。

顧煙杪圓潤的指甲敲在窗沿,欣賞着這人來人往的街道。

京城的街道,也遠比南川的街道榮華得多,簡直如同地上天宮一般熱鬧。

但這花花世界下,無數權力與利益勾結,各處派系牽一發而動全身,暗流洶湧仿佛是黎明前的黑暗。

她看着喧嘩的場景有些出神,心裏卻想到了別的二三事,依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容顏卻也成為了一道風景,又落入了別人的眼中。

仍是那位風雅公子,站在不遠處,朝顧煙杪處遙遙看來。

他已經确定,這正是早些時候在饕餮樓處驚鴻一瞥的女子。

身邊跟随的小厮極善于察言觀色,連忙拱手問道:“公子,可要奴去查明這女子的身份?”

風雅公子輕蔑一笑,漫不經心道:“不必。”

若他要查,自然能輕易地查到。

可他卻并無動作,只是贊了一句她的好顏色。

未消多時,她的丫鬟買好了糖葫蘆,上了馬車後,她便也放下了簾子。

馬車徐徐而動,不久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風雅公子瞧着馬車背影,仍站在原地,負手而立。

他在京城向來便有鐘愛美人的名聲,身邊也從不缺女人。

許多人為了讨他歡心,總會安排難得一見的美人與他相見。

但今日碰巧見了兩次的這位貴女,倒不知是真有緣分,還是別有居心者為了接近他,而故意為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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