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今日吳黎被治罪, 對于尚書府來說,無疑是件大事。
陛下順水推舟的處罰,态度已經非常明顯。
但大理寺判罪後, 吳家仍然大亂起來, 就算有尚書與尚書夫人強壓着,也擋不住吳大爺大奶奶呼天號地, 馬不停蹄地為了他們心尖兒上的孩子四處奔走求情。
雖然難以讓陛下收回成命,但他們用盡人脈去通融上下, 至少能讓吳黎的處境好些,比如能夠吃飽穿暖、不受任何皮肉之苦等等。
待陛下消了氣,再将她運作回京城便是。
縱是在吳家過了許久不被偏疼的日子,見他們如此焦急,餘不夜仍然覺得心冷。
連廚子都要帶兩個去, 倒不知吳黎這是去北地流放, 還是度假呢。
而這一廂的顧煙杪, 卻憑借此事,一躍成為京城紅人。
她就像一枚以卵成功擊石的鋼鐵雞蛋, 讓衆人對她有了一個基礎印象,一出手就收拾了太子未婚妻的不受寵郡主。
顧煙杪的所作所為過于驚世駭俗, 讓人無法理解她所圖為何——畢竟明眼人皆知魏安帝厭棄顧寒崧, 卻在此事上不分親疏地站在她一方, 甚至在案子結束後, 賜下許多賞賜到世子府, 以示撫慰。
熱騰騰的輿論大抵朝着兩極分化而去,一部分人認為她“終歸是皇族, 是陛下的血親”, 另一部分人認為“狂妄自大終會自取其禍”。
還有一些人, 保持着觀棋不語的優秀品質,繼續靜默窺察。
而話題中心人物顧煙杪則毫不在意任何評價,她從大理寺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買了一根冰糖葫蘆。
然後溜溜達達地回到世子府,直接去了顧寒崧院兒裏找他。
顧寒崧身穿純白的燕居服,正在書房裏看公文,旁邊的銀絲炭燒得正旺,橘紅色的一小片火光,潑在他疏朗的眉目上,添了幾分明亮的煙火氣。
顧煙杪熟門熟路地扒拉過椅子坐在顧寒崧的書案邊,咬了一口手上的糖葫蘆,然後想起什麽似的,誠心實意地将剩下的半串兒遞到他唇邊,真摯地問道:“吃嗎?可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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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寒崧微微偏過頭,躲過妹妹的糖葫蘆攻擊,無奈道:“我不要。”
他瞧她立馬毫不留情地把糖葫蘆收回去,迅速被她無人能敵的幼稚勁兒傳染,伸手搶回來啃了一口,然後忍不住皺眉說:“零嘴兒吃這麽多,一會兒晚膳時又不好好吃飯。”
顧煙杪選擇性失聰,假裝聽不見這一句話,直截了當地轉移話題:“吳黎被判流放,吳家不僅不退反進,還要兩邊得罪。”
随着這案子的塵埃落定,未消多時,吳家四處求人的消息也傳來了。
與他們家關系好的,尚能贊一句吳家有情有義,而死對頭可就只剩嗤之以鼻了。
比如顧煙杪,晃悠着糖葫蘆的簽兒揮斥方遒,毫不遮掩對其的鄙夷:“他們竟然能頂着魏安帝的壓力做到如此地步,老尚書與夫人都不管管嗎?”
顧寒崧睨她一眼,沒搭話,将書案上的清茶給她倒了一盞,心平氣和道:“事已至此便足夠,後續你也不必瞎摻和了,那冰糖葫蘆甜得很,喝些茶解膩。”
看到茶水,顧煙杪就想到自食苦果吳黎,光是憶起那可怖的風團是用來對付她的,心有餘悸的惡寒便爬滿全身:“吳黎小小年紀,心思卻陰毒得很,竟然想出這種法子整我,就算她被流放了,之後也得多注意着點,指不定何時便會反咬我一口。”
此時顧寒崧才聽她詳細說了前因後果,他仔細瞧瞧妹妹光潔的臉蛋,頗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深以為然道:“确實,吳黎獲罪,皆因你起。”
她憑一己之力,拉滿了所有的仇恨值,頭鐵得像是腦殼裏只有鐵。
“行了,這回魏安帝借我名義處置了吳黎……”顧煙杪長嘆一口氣,用糖葫蘆的簽兒插起蘋果塊兒往嘴裏送,“下一個倒黴的就是我了。”
畢竟太子受傷一事,瞞不住太久。
魏安帝當初就懷疑這兄妹倆不對勁,只是因為沒有關鍵性證據,無法直接将顧煙杪捉拿歸案罷了。
吳黎一案也算是顧煙杪對魏安帝的試探,如今木已成舟,她也能确定,魏安帝利用完了她,必會再尋個由頭,故技重施地拿她開刀。
這件事情就像脖子上長時間懸挂着的虎頭鍘,顧煙杪知道它遲早要劈斬下來,卻不知它何時、會以什麽角度落下。
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做一些防禦部署。
“你倒不必為此傷神,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顧寒崧仍是四平八穩的樣子,好似并不為此感到焦慮。
顧煙杪見他态度頗有異處,狐疑地盯他許久,篤定地說:“哥哥,你有事兒瞞我。”
“瞞你如何,不瞞你又如何?”顧寒崧避而不答,勸道,“你且安生歇歇吧,最近折騰得都瘦了,晚膳時多吃點,不然回頭父王見了又要罵我。”
見哥哥竟然打太極,顧煙杪不幹了:“我都十六了,怎麽有大事兒還不告訴我?說好了咱家萬事都要三人一同商量,憑什麽就避着我啊?!”
顧寒崧回憶片刻,想起曾經确實答應過她,瞬間底氣也短了半截兒,心裏埋怨父王竟然當甩手掌櫃,他拍板做的決定,結果讓自己來承受小霸王的怒火。
顧煙杪蚱蜢似的在顧寒崧面前蹦來跳去,他還是不看她。
“你與父王怎麽總是這樣?就是不把我當家人呗?事關我的安危,卻不告訴我,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顧寒崧拒不配合的模樣可把她氣壞了,站在椅子上插着腰大聲喊,“王府的用度大頭可都是我賺來的!我為王府出過力,我為王府流過血,你們憑什麽瞞我!”
顧寒崧長嘆一口氣,有些頭疼地說:“胡言亂語,若不把你當家人,還能由着你肆無忌憚活了這麽多年?我們家雖然過得艱難,但你放眼瞧瞧,哪家貴女能有你這般自由?”
“那還不是因為我能賺錢!”顧煙杪着急了,說話也口不擇言起來。
顧寒崧聞言氣結,在胡攪蠻纏方面,他向來抵不過妹妹的萬分之一。
但他同樣也不敢違背父王意願,提前告訴她那項秘密計劃,父王的原話是:“最好是先斬後奏,不給她反悔的餘地。”
否則,按照她的臭脾氣,得知後必是要竄天猴一樣,發射到月亮上去的。
見他不再多言,用沉默來對抗,顧煙杪就算後悔方才說的氣話實在傷人,也不想道歉了。
她氣呼呼地一撂木簽兒,徑自跑了。
顧寒崧見她怒氣沖沖的背影,知道她必是很委屈,喊了一聲:“記得明日早起,我們要一同去将軍府拜訪!”
但她跑得飛快,壓根沒搭理他。
他有些無可奈何,這計劃是父親深思熟慮後定下的,千叮咛萬囑咐讓他在此事未定前不要透露任何一個字,怎知她如此敏銳,三言兩語便聽出蹊跷?
生氣歸生氣,吵架歸吵架,但飯還是得好好吃。
妹妹正是長身體的階段,萬萬不能輕視。
顧寒崧吩咐仆從,今晚的晚膳多做些郡主喜歡的食物與點心,再去找些市面上新出的話本,一同送到她院兒裏去。
他思考半晌顧煙杪還喜歡什麽,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現出她方才生氣得怒目圓睜活蹦亂跳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那是他離開家鄉後就喪失了的權力。
這樣很好,就算壓力頗大,她卻仍能保持着鮮活的生命力。
像一團旺盛的火焰,明亮又耀眼。
或許很久以後,她真正成長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也會懷念曾經的自己吧。
顧煙杪憋着一肚子氣,找寒酥發洩去了。
她帶着寒酥在空曠的院子裏不停地奔跑與訓練,反複地教它一擊必殺的招式,只要聽見命令,便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
寒酥作為有捕獵天性的動物,好似天生就知曉——頭顱、喉管與心髒,這是一般生物最脆弱的地方,只要咬住了不撒嘴,就能拖到獵物咽氣。
訓練結束後,顧煙杪陪它玩兒了一會兒飛盤。
她将飛盤扔出去,然後與寒酥一起狂奔,看誰先撿到飛盤,雖然這個游戲她從來沒有贏過,但寒酥在撿到之後,會乖乖地将飛盤交回到她手裏。
顧煙杪跑得太急,來不及剎車,與叼着飛盤迅速返回的寒酥撞個滿懷,她抱着寒酥滾在草地上,大汗淋漓後終于暢快地哈哈大笑,使勁搓着狼耳朵快樂一把。
寒酥的尾巴搖得像螺旋槳,感覺馬上要起飛了。
它興奮不已,大腦袋擠在顧煙杪脖頸間,舔了舔她的臉。
“嗚嗚嗚寒酥,還是你對我最好。”顧煙杪摟着寒酥,把臉埋在它厚實柔軟的毛裏蹭蹭,“我單方面宣布,我要開始跟哥哥冷戰了!”
因為這豪情壯志的宣戰,次日一早,顧煙杪都堅決不肯跟顧寒崧坐同一輛馬車去将軍府。
顧寒崧毫無辦法。
他們之間關系向來融洽,顧煙杪對他很是包容,倒像是姐姐,所以兄妹倆很少會有鬧別扭的時候。
馬車晃晃悠悠地前行,終于在将軍府門前停下。
顧煙杪剛下馬車,便看到站在門口的玄燭,大抵是在此處等着迎接他們。
玄燭仍穿着一襲黑色的勁裝疾服,罩着一件鶴紋大氅,墨色長發束在腦後,別着玉簪,配上他清俊面容與挺拔如竹的身姿,整個人好似一幅華貴清雅的水墨畫。
他淡然的目光掠過顧煙杪時,正好與她注視他的視線對上。
顧煙杪立馬綻開一個璀璨的笑容,惹得玄燭也不自覺地勾了勾唇角。
雙方行禮後,玄燭做出請進的手勢,引着他們進了大門。
此時料峭的寒風一吹,剛離開溫暖馬車的顧煙杪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走在前方的顧寒崧回頭瞧她,有些不悅地問沉香:“郡主的鬥篷呢?今日降溫容易着涼,怎麽不給她披上?”
她的鬥篷落在馬車上了,沉香反身回去找了出來,顧寒崧接過後,用鬥篷裹住了妹妹瘦削的肩膀。
但顧煙杪仍不領情,鼻子哼哼一聲,揚着下巴背着手走了。
瞧瞧這翻臉無情的速度,明明方才還對玄燭笑得燦爛。
顧寒崧心裏酸得跟泡壞了的酒似的,哀怨又憤懑地盯着顧煙杪鬥志昂揚的背影。
玄燭見他倆千載難逢地氣場不和,太奇怪了,難道發生了什麽大事兒?
于是玄燭面露疑惑地問顧寒崧:“這是怎麽了?”
顧寒崧無奈嘆口氣,悻悻道:“惹小祖宗生氣了。”
玄燭更詫異了:“她還會生氣呢?”
多新鮮吶。
顧寒崧生無可戀地閉了嘴,再說下去他要罪加一等了。
還是麻利兒地把小霸王哄好吧,否則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