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魏安帝只覺得喉間腥甜, 只要再聽太子說一個字,那口血就要噴出來了!
太子見父皇竟然氣得沖冠眦裂,木質茶案哐當倒地, 瓷器餐具接連碎裂的巨大聲響令人心悸, 他從未發過這麽大的火氣。
雖然心有不解,太子還是被吓得連滾帶爬地走了。
侍從們當然不會讓他在外面等候的官員們面前過于丢臉, 早早就拿來的衣服鬥篷都趕緊給他穿上,讓他體體面面地離開光明殿。
但他穿着中衣便闖進光明殿已經是有目共睹, 此時穿也白穿。
雖然官員們看見了也當沒見到,只是在心裏瘋狂皺眉,這太子真是太不像話了。
方才殿內喧嘩過大,也不知鬧了什麽事兒,大人們紛紛眼神交流, 卻不敢出聲讨論。
魏安帝氣得要死, 頗有些遷怒謝皇後, 演演演,演個錘子, 她就會當着所有人的面兒把他放在火架上烤,哪有一點為他考慮過?!好像太子只是她一個人的兒子一樣!
謝皇後見他竟然斥責太子, 更是臉都氣歪了。
敢給皇帝甩臉子的她是第一人, 直接就拂袖而去了, 雄赳赳氣昂昂地回了她的鳳寧宮。
三皇子看到自家父皇母後嫡兄這般鬧一場, 心裏多少有些失落。
然而他回過神來, 見到魏安帝要被謝皇後氣得吐血,又趕緊給他斟茶喝下, 拍拍他後背順順氣。
總而言之, 光明殿歷經此劫, 好一番收拾整理過後,魏安帝才勉強擺出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繼續召見有幸赴宴的臣子及其家屬們。
衆臣子在外面等待許久,才有內侍出來請他們入殿。
進入大殿後,卻見只有魏安帝一人獨坐上位,謝皇後并未去而複返。
然而他們不大敢問,只規矩地行大禮,而後魏安帝按照禮節紛紛賞賜,再賜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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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家落座後,發現他們正好坐在顧寒崧兄妹對面。
玄燭儀表堂堂地端坐在茶案後方,卻不動聲色地看向垂眸靜坐的顧煙杪,只覺得她整個人都有些奇怪的虛弱。
顧寒崧明顯是在照顧她,噓寒問暖後倒了一杯溫茶遞到她手邊。
而顧煙杪偏頭仰起脖子飲茶潤喉的時候,玄燭才看見她脖子上狠厲的掌印。
玄夫人亦是眼尖得很,注意到此處後伸手拍拍兒子手背,讓他莫要懸心,而後遣了貼身服侍的大丫鬟去問情況。
丫鬟領命,悄無聲息地去了。
半晌後丫鬟回來,面色不大好,低聲與玄夫人耳語片刻。
玄夫人登時忿火中燒地握緊了拳頭,而玄燭仍是面無表情的模樣,目光卻逐漸陰沉。
玄将軍深思熟慮後才開口提醒道:“稍安勿躁,今夜對他們的針對,怕不會就此善了。”
玄燭低聲應了,而後擡眸看向此時陛見的兵部尚書府。
吳尚書帶着家小向魏安帝行大禮,這會兒吳黎已經在獄中,并未前來。
吳清清,雖然玄燭更願意叫她餘不夜,身着紫色的緞面裙,整個人的氣質溫柔雅靜。她好似在尚書府适應得還不錯。
但為了走到這一步,一定付出了不少。
餘不夜入座後,同樣遙遙往顧煙杪處望去,想必她也察覺到不對,卻因為在宮內并無內應而暫時無法通曉消息。
挂心之際,她偶然間與顧寒崧對上視線,卻見他微微搖頭。
她便神色不動地收回目光,低頭品了口茶。
既是年宴,排場熱鬧盛大更勝以往,金碧輝煌的宮殿內濟濟一堂。
魏安帝漫長的接見賞賜環節終于快要結束,排在最後的則是他國的使者,皆是前來上貢且慶賀魏安帝壽辰的。
使者們獻上厚禮,很是吹噓了一番魏安帝的英明偉岸。
魏安帝被拍了這麽久的馬屁,被皇後太子擾亂的心情也好上不少,雖然已經沒什麽耐心,但還是恩準他們将浮誇的唱詞都說完了。
在衆人有口難言的煎熬中,繁雜的禮儀流程終于快要走完。
就在此時,北戎使者忽然走上前,再次對魏安帝行大禮,朗聲提出了一個請求:
“我國将為陛下獻上公主,同祈請陛下賜一位公主于我王,共同建立和睦友好的關系,兩國邊境,便可保十幾年的平安順遂!”
只有顧煙杪,在聽見北戎使者說出這話時,猛然擡頭看向魏安帝。
——懸在她脖頸處的虎頭鍘,終于就此斬落,但此時,她根本沒有表态的資格。
有耳朵的都聽得出來,這是請求和親的意思。
其他使者紛紛暗罵北戎奸猾,都被打得爹媽不認了,還有臉說這些?魏安帝必不會允此條件!
但出乎意料的是,魏安帝并沒有立刻回絕北戎的提議。
一時間,在場衆人皆神情微妙,暗暗朝玄家這邊瞄了幾眼。
無他,把北戎打得落花流水的将軍們,都出自玄家。
敢當着玄家的面兒提這個條件,北戎使者也是頗有膽識。
大家認為魏安帝會拒絕的另一個原因,是大魏如今沒有正值婚齡的公主。
衆所周知,謝皇後性格霸道,為了嫡子穩固的太子之位,最近幾年才停了妃嫔們的避子湯,所以公主們年紀都還小呢,議親實在太早了些。
不過,在場官員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沒有适齡公主并無大礙,關系再往外一層,便只有鎮南郡主了。如果魏安帝準允和親,這位郡主被選上的幾率最大——畢竟又不受寵,還正好是婚齡。
魏安帝沉吟片刻,轉而開始問大家:“衆愛卿意下如何?不過随意聊聊,此時并非上朝,愛卿們無需過于拘謹。”
什麽随意聊聊?聽聽也就罷了。
一般皇帝說這話,意思就是“請大家說點朕愛聽的,逆耳的話就不要講了,講了我就罵你”。
可和親卻是國之大事,在座的都是國之重臣,哪裏敢随意置喙?而一般用來抛磚引玉的小官們都不在,他們還沒有資格參加皇家宴席。
于是大家謹記慎言,紛紛沉默不語。
一時之間,殿內鴉雀無聲。
見大家都不說話,魏安帝就開始點名了,問問這個問問那個。
但能坐在這裏的都是話術高手,紛紛表示出了無可無不可的态度,反正又不是嫁他們家的女兒。
說來說去,也就是淺顯地分析利弊,總不可能當着北戎使者的面兒說得那般深入。
魏安帝慎重其事地聽着,聽了這個的建議點點頭,聽了那個的意見又摸摸胡須,并沒有表現出明确的傾向。
半晌才轉頭問:“玄将軍意下如何?”
玄将軍的不滿早就寫在整張臉上,武将向來直來直往,并不屑那些态度暧昧的虛與委蛇。
于是他站起身,朝魏安帝拱手行禮後,字字铿锵道:“若開此先河,之後必将屢次讓我朝公主受此屈辱,将士們鎮守邊疆意義何在?不就是為了保護家國百姓!公主在我朝,才能顯出地位超然,獨去他國委曲求全的公主,也只是無依無靠的孤女罷了!”
他自屍山血海的戰場而來,向來便帶着腥風血雨的氣勢。
如今在一片祥和虛僞的殿內忽然做出幹脆利落的選擇,實在格格不入。
但這确實是悍勇武将才能做出來的事情。
有玄将軍這般态度堅決地反對,主戰派也有了主心骨,紛紛附和道:“是這個理!我堂堂大魏王朝,怎可将安危系于一個女子身上。”
又不是打不贏!
而且這與招安也是兩碼事,北戎只說了是與大魏互相送公主,并沒有表示會成為大魏的附屬國,既然如此,大魏為何要把人揍了之後還送錢送人?悭吝如斯的魏安帝何時變得這麽大方了?
雖然歷史上也有不少打贏了之後和親的例子,但怎麽說呢,這事兒完全屬于“可以,但沒必要”的範疇,分明是弊大于利的境況,也不知為何要作此抉擇。
魏安帝了悟地點點頭,似乎覺得玄将軍說得不錯,然後又轉頭問三皇子:“你怎麽看?”
三皇子就算不喜歡顧煙杪,但更厭惡屢次犯邊、屠殺邊民的北戎。
他見好端端的新年宴會這般沉重,父皇定然心生不喜,便半開玩笑道:
“朝堂上大臣們經驗豐富,定是比兒臣更明白的,兒臣別的不懂,但一直在戶部當差,多少也學了些皮毛。”他說到此處,輕蔑地瞥了北戎使者一眼,“若是公主和親,戶部可拿不出多少銀子作嫁妝啊,畢竟需要用銀子的大事頗多,近日提上議程的夏涼宮修繕費用還需要不少呢,工部又催得緊,哪裏勻得出來給公主!”
玩笑話的言下之意也非常清楚。
公主和親的嫁妝,就是再豐厚,到了北戎地盤兒上,哪裏還做得了主?這簡直就是打完他還給他送錢呢,賠本買賣戶部向來不做。
三皇子就是在敲打北戎使者,就算和親,也要不到多少銀子,榷場更是想都別想,你們少把自己當回事兒,修個宮殿都比與你們和親重要。
魏安帝聽完,再次颔首道:“所言有理。”
帝王的态度看似親和,贊這個說得好,那個有道理,但自始至終也沒表現出他是什麽意思,反而擺擺手道:“算了,此事暫且不議,時辰已經晚了,莫要誤了夜裏守歲。”
然後大手一揮:“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