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雖然和親一事懸而未定, 但有此插曲,衆人也就多了些心思。

魏安帝并不表态,就說明對于此事還在考慮中, 那麽鎮南郡主确實該為自己擔心了。

更有甚者, 已經開始懷疑,玄家已經失了聖心。

若非如此, 為何玄家辛辛苦苦先把人家打跑,魏安帝緊接着就送個公主安撫?簡直就是在往玄家臉上抽巴掌。

一代戰神, 功高蓋主,也不過如此下場!

衆人心下腹诽着,面兒上仍要繼續維持着宮宴熱鬧的氣氛。

宮內的年夜飯大多用得早,再怎麽樣,都要放人家回府阖家團圓、一同守歲才是。

而且大鍋飯着實不大好吃, 皆是油膩的大魚大肉, 也只有魏安帝與皇子們用了禦膳房出品菜色, 其餘衆人草草吃了幾口,只盼着回府加餐。

待這場鴻門宴終于散場, 顧寒崧兄妹倆從宮中緩步走出,朝等候已久的自家馬車走去。

紛紛擁擁之中, 有位不起眼兒的小丫鬟不小心撞到了顧煙杪, 驚慌失措地連聲道歉後迅速地退開, 很快便消失于人流。

冥冥中意識到什麽, 顧寒崧的目光流連在談笑熙攘的衆多閨秀間, 最終一眼鎖在了不遠處的餘不夜身上。

她遙遙對他優雅地點頭,好似只是禮貌地打個招呼。

而後餘不夜披上了丫鬟遞來的鬥篷, 轉身款款地走入夜色, 一如她來時那般從容自若。

兩人的視線交彙一觸即分, 并無人注意到。

顧寒崧亦是神色不驚的模樣,同顧煙杪前後上了馬車,尚未坐穩,便撩開了車窗簾子,正巧看到吳家的馬車離去的背影。

他的目光難得透出深深淺淺的眷戀之意,卻倏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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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子落下時,他已然恢複一如既往的平靜安穩。

坐在旁邊的顧煙杪正在将丫鬟趁亂塞給她的字條緩緩展平。

簡單一個“雲”字,卻蘊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她給顧寒崧看過後,兩人互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兄妹倆皆未出聲,顧煙杪将紙張揉成一團,丢進了腳邊燃燒的炭盆中,小小的火星沾染上紙團後,飛快地将它吞噬殆盡。

在回世子府的路途中,顧煙杪有些神情恹恹,時不時咳嗽兩聲。

其實在宴會時,她的身體就不大舒服,而且心裏被魏安帝的無恥而氣得熱烈燃燒的情緒,好似燒幹了她的身體。

可惜在她落座後,魏安帝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顧寒崧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有些擔憂:“受涼了麽?有些發熱。”

“回去喝些熱湯便是,沒大礙。”顧煙杪用馬車上常備的小毯子裹緊自己,“早睡早起,明日還有一場硬仗。”

然而她想要早點休息的願望卻沒有實現。

因為在他們回到世子府時,迎來了三位不速之客。

前廳內忽然出現的玄家人,為了不引起懷疑與關注,根本就沒走正門。

反正也不知他們是怎麽進來的,但顧寒崧一見,便知道他們有要事相商,立馬遣退周身仆從,直接請了三位進了書房,親自斟茶相敬。

此時沒了外人,顧煙杪也松快不少,窩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喝着熱茶。

但她面色怏怏,整個人都有點打不起精神。

玄夫人心疼地伸手摸了摸顧煙杪脖子上的勒痕,依然氣得咬牙切齒:“殺千刀的,明日還要要去天聖宮祭天呢,這不明擺着要讓杪兒吃苦頭。”

她見顧煙杪捧着茶杯有些懵的神色,一摸她有些泛紅的臉:“怎麽還發熱了?”

可能是有點小感冒。

顧煙杪握住玄夫人的手搖搖頭,安撫地笑笑,更讓玄夫人母愛泛濫——她倆兒子都是丢軍營裏糙着養大的,頭一回有如此奇妙的感覺——于是抱着顧煙杪開始花樣百出卻一個髒字不帶地責備太子一家。

連顧煙杪這等巧舌如簧的人,都驚嘆于其豐富多彩的詞彙量。

前輩珠玉在前,看來她要學的還很多。

玄燭直溜溜地站在旁邊,看着他親娘對顧煙杪關懷備至地摸摸額頭牽牽小手,最後竟然還抱懷裏了。

故此,他瞧着她關切的眼神中,不經意地摻雜了一絲……羨慕。

顧煙杪察覺到他的目光,擡眸神态淡然的與他對視,而後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只一瞬,玄燭心裏的失落感又霧氣似的彌漫上來。

但他面上必然不會顯露,只能抿抿唇,斂了眸子當作未見。

畢竟此時仍有正事兒要談。

玄夫人一番花樣輸出後,仍有些意猶未盡。

但她沒有忘記此行目的,只好嘆口氣,拉着顧煙杪的手,語氣溫柔地問她:“杪兒,上回我們因為驟然聽聞舊事,過于驚訝,來不及問你一些細節,今天過來是特地想确認一下,你那日說,謝家之前給你下了一味叫做烏頭散的毒,是嗎?”

顧煙杪點頭,聲音有些沙啞道:“兩位醫者診斷出來的,應當錯不了。”

玄夫人與玄将軍對視一眼。他們對這名字并不陌生,甚至非常熟悉——烏頭散是從北戎地區傳來的一種珍貴的毒丨藥,無色無味,只有長期服用才會導致內髒衰竭。

在他們手中銷毀的烏頭散,不知凡幾。

玄燭當年征戰北戎時,也從王室人員手中繳獲不少,亦是直接就地燒毀了。

“當初謝家藏在王府的探子放在膳食裏給我用了。”

顧煙杪談起舊事,并不避諱。

反倒是玄家人的面色有些凝重,謝家是從何處得來烏頭散的呢?

聽玄夫人将此事細說後,顧煙杪也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了:“你們是懷疑黑鐵騎裏有謝皇後的探子?還是說……”

還是說,謝家與北戎王室有牽扯?

顧寒崧在一旁聽着,想起方才的紙條道:“餘不夜方才遞消息來說,北戎使者忽提和親一事,是雲家所為。”

而雲家,是謝家的附庸。

這麽想來,謝家才是幕後主使的可能性更大了一些。

“說起來,在我得知自己中慢性毒後,便開始懷疑,當年母妃大抵也是長期服用烏頭散,才會在臨産期受刺激急産。”顧煙杪輕聲說,“據父王哥哥以及玄夫人所言,母妃生性活潑,身體康健,甚至擅于騎射,可懷孕之時,總不好日日劇烈運動,在此時給她用烏頭散,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摧毀她。”

若是如此,謝家與北戎的牽連,甚至能追述到十六年前,顧煙杪還未出生的時候。

更加陰謀論一點,這牽連或許還要更早——早到鎮南王還是太子,魏安帝企圖奪權之時。

他若想要順利親政,除了朝堂內大臣的支持,還需要軍權,甚至外邦的支持。

魏安帝當初有殿閣大學士徐灣等文臣與鎮國将軍謝然等武将,若是還有北戎的參與,那麽他能暢行無礙地坐上皇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不過,他顯然不是個有信用的帝王,剛合作完,他就派玄将軍給人打回去了。

——可,若他原本的用意,是讓玄将軍去戰場送死呢?

哪知道玄将軍如此能幹,不僅戰場上從無敗績,還教出兩個軍事天才一般的兒子。

思維發散起來,根本控制不住,然而背後真相只會比他們的猜想更加黑暗。

顧煙杪長嘆一聲:“天不佑大魏啊。”

若是連皇後兼外戚聯手通敵賣國,這仗可就不好打了。

玄燭亦是一整日都未露出過好臉色,冷聲道:“他們以為權力是什麽?不懂權力者,方會在如此細枝末節濫用。”

此話逾矩,他也照樣敢說,左右魏安帝的所作所為也實在令人心寒。

大事已然,萬般不利。

但是玄家要就此轉變風向,站在鎮南王這一邊,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不過深仇大恨的回擊不在一時,飯仍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仍要一步一步做,總得将謝家的狐貍尾巴炸出來,他們才好借此發難。

五人秉燭夜談至半夜三更。

玄燭從書房內出來時,看見院內又落了潇潇白雪。

跟在他身後的顧煙杪也恰好看向天空,而後注意到玄燭正專注地垂眸看着她。

他沉吟半晌,想說什麽,卻一直都沒有開口。

上回在将軍府解開烏龍不久,玄燭以為顧煙杪生氣不已,他們之間的緣分或許就此斷了,可兜兜轉轉,現在的他們又能再次并肩而行。

然而他們之間卻不再像之前那樣親密。

玄燭覺得顧煙杪對他有誤會,可他不知如何才能解釋清楚——他确實因為父母提出的婚約而順水推舟與她拉近距離。

但那些親近與好感,卻不是無的放矢的風流。

從小到大,他性子一直都內斂自持,要順利表達情感幾乎是天方夜譚,所幸有那婚約作為說服自己的理由,否則他根本無顏面對自己難以自持的沖動。

他對顧煙杪的唐突與冒犯實在于禮不合,卻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更進一步。

而且,玄燭不願意承認的是,在無邊無際的失落中,又摻雜着點難以名狀的委屈。

若要歷數招惹的次數,顧煙杪可比他嚣張得多!

那日才親了他,卻完全不打算負責任,直接将他們的婚約打成烏龍,拍拍屁股走了!

怎會有這種人啊!

玄燭心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內疚與冤枉翻江倒海地攪來攪去,最終只化為了一種純粹的想法——真是從來沒有這麽讨厭過自己的嘴笨。

他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剖白心跡。

而此時的書房裏,顧寒崧與玄将軍夫婦在方法上達成一致,結束談話,陸續走了出來,三人正好将玄燭與顧煙杪近乎并肩的站位錯開了。

顧煙杪慢條斯理地等了半天,也未等到他開口說話。

她心裏嘆氣,便也順勢別開了視線。

玄夫人瞧着顧煙杪的臉仍是紅彤彤的,便伸手給她緊了緊毛絨圍脖,憐愛道:“別送我們了,趕緊回屋歇着吧,喝些姜湯暖暖身子,明日還要早起,莫要生病了。”

顧煙杪乖乖應了,朝他們揮揮手,算作告別。

玄燭依然欲言又止,往日夜狼一般冷峻的年輕将軍,這會兒看上去像只可憐的小狼狗。

但當着衆人面兒,他實在不好意思袒露真言,最終也只憋出了一句“保重身體”。

而後他與父母一同,迅速地隐入了無邊的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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