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顧煙杪在京城度過的第一個除夕夜, 便不甚太平。

回到院裏後,周嬷嬷怕她發燒,給她喝了發汗的姜湯, 催她趕緊睡了。

身體發熱讓顧煙杪的神志也不大清明, 睡睡醒醒之間,她夢見一個女子, 身着碧綠長裙,坐在床邊, 伸出微涼的手,溫柔地撫摸着她汗津津的額頭。

那觸感細膩又清涼,讓她舒服許多,于是睜眼迷瞪瞪地看着那女子。

女子的眉目含笑,一雙與她相似的杏眼彎成月牙兒, 看着她的眼神親切無比。

可顧煙杪瞧着瞧着, 卻莫名鼻酸, 痛徹心扉地落下淚來。

女子纖長的手指為她拭去淚滴,仍然笑意明媚:“杪兒莫哭, 娘親疼你。”

娘親,娘親……

情緒翻湧之下, 顧煙杪驟然醒過來, 床邊卻空無一人, 不過是夢。

她摸摸幹涸的雙眼與臉頰, 夢中連眼淚都如此真實。

窗外仍處在四更天的夜色中, 顧煙杪卻再也睡不着,渾身酸軟, 脖子臉上仍是微燙。

回想起昨日之事, 心裏仍恨得不行。

這時, 沉香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輕手輕腳進來,想要叫顧煙杪起床。

卻見她已經睜眼,便上前探了探額頭:“郡主醒了?好在退熱了。”

“郡主感覺如何?還難受麽?奴服侍您起來吧,今日要去天聖宮。”沉香也很為難,亦是對自家主子心痛極了,可能有什麽辦法呢。

顧煙杪又倦又乏,懶聲應了,随便沉香擺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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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等其他丫鬟一齊将顧煙杪收拾利索了,又穿上規制繁重的冠服,今日是大年初一,皇室成員與朝臣皆要前往皇廟祭祀,祈求新一年大魏的風調雨順、豐衣足食。

往年顧煙杪不在京城倒也罷了,今年既來了,必是要去的。

仆從擡了軟轎出門,又換了馬車。

顧煙杪剛上去,顧寒崧便遣人拿了一床小被子來,蓋在她的膝蓋上。

她想起淩晨的夢,簡略說了,顧寒崧聽了沉默許久,面有惆悵,好半晌才與她道:“母妃去世那日便是穿着碧綠長裙,那是她最愛的顏色。”

一番話,說得顧煙杪也沉默了。

她從未見過母妃,自然也沒有顧寒崧與母妃相處過幾年的情分,可若是說她一絲一毫都不在意,那也不可能。

雖然做過二十來年的孤兒,可顧煙杪回來後,與父兄相處相處甚好,于是也同樣堅信着,若是母妃仍活着,必然會給她如夢中那般溫柔似水的疼愛。

祭典盛大,前往天聖宮祭祀的大隊伍,也早早擺好儀仗。

先是帝後皇子公主,再是宗室,再是文武百官。

浩浩蕩蕩的各家馬車從苑林坊出發,在宮門口集合,而後沿着官路走出城門,經過郊區,再順着天聖山的山路蜿蜒而上,最終抵達了皇廟天聖宮。

再次看見巍峨宏偉的天聖宮廟門,顧煙杪難免回憶起了上回的驚心動魄,卻在看見竹語道長老神仙似的和藹面容時,慢慢平靜了下來。

竹語道長率領着衆道人,在天聖宮巍峨的大門處迎接,而後與帝後互相見禮。

魏安帝望着發須雪白卻依然精神矍铄的老道長,贊嘆道:“朕都老了,道長仍神采飛揚。”

“哪裏,陛下正值壯年,怎能嘆老。”竹語道長笑眯眯地自謙,而後請衆人進入天聖宮。

安歌作為竹語道長的關門弟子,自然站在師父身後。

他穿着道袍時不茍言笑,風雅出塵,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顧煙杪精神不濟的樣子,微微皺眉,卻也沒說話,只作不認識。

三皇子自然也看到了安歌,但絲毫也沒認出來,面前這位鶴骨松姿的道士,跟那一夜驚鴻一瞥的燒餅仙女,是同一個人。

幸好他沒認出來,否則不得失望得厥過去。

祭典還未開始時,謝皇後就十分看不慣顧煙杪扶着丫鬟“故作嬌弱”的模樣,于是她揣着金絲手爐,居高臨下地冷嘲熱諷一句:“真是金貴,不過早起一回,竟是站都站不直了。”

顧煙杪特煩堂堂一國皇後見天兒尋她晦氣找她吵架——雖然她知曉事出有因——可仍是按捺不住昨日的火氣,一聽這話就頂了回去:“不比娘娘皮糙肉厚。”

魏安帝一眼瞪過來,警告這兩位女眷不要禦前失儀,祭奠大禮前不容有誤。

顧煙杪立馬垂下頭去誰也不看,而謝皇後則是忍了又忍才咽下這口氣,想着以前派去的殺手全都是一幫飯桶,小小一個丫頭片子,竟讓她死裏逃生數次!

新年的祭祀儀式十分複雜。

祭天地、祭神明、祭祖宗,時間非常漫長。

通常全套流程做下來,幾乎要整整一日光景。但主要忙活的還是皇帝,其他人倒沒什麽大安排,只是得跟着站一天,別的不說,十分考驗體力。

衆人大多有些受不住這高強度的考驗,更別提本就有些發燒的顧煙杪,她腦子昏昏沉沉,在山間一吹冷風,又發起熱來,幾乎難以走路,剛到天聖宮時,她靠沉香扶着才堪堪站穩。

待祭禮時沉香退下後,煎熬才剛剛開始。

儀式過半時,已是正午時分。

大年初一的天氣晴好,氣溫不低,陽光普照,是難得的冬日暖陽,也沒有刮骨寒風,可就算如此,顧煙杪站在原地,也是冷汗涔涔。

可就在這時,魏安帝注意到,竹語道長擡首看着藍天,久久地沉默不語。

衆人順着道長的目光看向天邊,卻赫然發現,白色長虹穿日而過!

“長虹貫日。”竹語道長眉頭緊鎖,“人間将有災禍。”

魏安帝對于竹語道長還是十分信服的,連忙問道:“請道長教朕。”

竹語道長閉目,沉吟片刻後,字字珠玉般緩慢地道出真機:“天災人禍,皆出北方。”

此話一出,包括魏安帝在內,大家夥兒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鎮守北境多年的玄将軍。

——玄将軍戰功彪炳,國之忠臣,難道因為如今被這般打壓,就此揭竿而起?

可仔細想想,将軍府就算被奪權,卻也少不了榮華富貴,實在不至于。

玄将軍被大家夥兒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得臉色發黑。

真個兒荒唐!他要真想舉兵南下,之前為何要上交兵權?

其他人倒無妨,連魏安帝都下意識往他這個方向瞟了一眼。

玄将軍心下又寒了三分。

但玄将軍夫妻倆倒是想起顧煙杪之前說北方将有寒災一事,她說是夢到的,當時他們半信半疑,現在竹語道長也說災禍是在北方,倒也對應上了。

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竹語道長見魏安帝不專心,便溫聲提醒道:“陛下莫想岔了,既有天災,也有人禍,陛下此時應當籌集米糧銀錢、人力醫者準備赈災,至于人禍,品行不端者自會露出馬腳,介時陛下再定奪也不遲,從無千年防賊的道理。”

竹語道長言盡于此,退至一邊,再不會多透露多一字。

魏安帝确實想要多問些具體信息,然而見老頭兒揣着手進袖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便知從他這兒是得不到更多了。

此番預言,文武百官都眼看着的,雖然也有許多人不大信,認為是無稽之談。

可天災卻是大事,曾幾何時,甭管是地動洪災,還是旱災蝗災,必是要死一大片人的,也需要漫長的時間去休養生息。

所以,此時防患于未然也好。

這件大事,輪不到顧煙杪參與讨論,她只是站在一旁,艱難地忍受着寒風的侵蝕。

祭典堪堪結束時,她實在撐不住了,一時沒站穩,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所幸顧寒崧眼疾手快地抱住她,卻見她已經昏了過去——真是挑了個非常好的時機,不會被魏安帝追責。

因為身份問題,顧煙杪站在靠前排的位置,距離竹語道長非常近。

老頭兒聽見身後動靜,轉頭便見她昏迷,趕緊上前查看,在迅速地掐過幾處穴位後,她雖未醒,緊皺的眉頭卻因此舒展開來。

想當年,安歌觀察顧煙杪片刻就診出她被下了烏頭散,寫的藥方也對症,他這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就是竹語道長所教。

而且,老頭兒并非尋常醫者,一般也只是定期在天聖宮義診。

管你富貴滔天還是貧窮得饅頭也買不起,只要有緣排上號,就能得竹語道長醫治,排不上號的,傾家蕩産也無法。

此時竹語道長一摸她的額頭,已經燒得滾燙。

沉香帶着個身強力壯的婆子來,按照道長的吩咐,将她抱去廟中客房平躺。

“病成這樣,怎麽還強撐着?”竹語道長向來慈和,見到此番情景很是不忍。

謝皇後冷眼瞧着顧煙杪被抱走,難免腹诽她嬌氣得要死,這暈倒怕也是裝的呢,祭禮前不還有的是力氣頂撞她嗎?

聽到竹語道長這話,她亦是不高興,新仇舊恨湧上心頭,開口道:“祭典如此大事,她身為皇家女,必要前來以顯誠心的。”

竹語道長看她一眼,緩緩道:“往年未曾見郡主,大魏照樣天平地安,這是陛下、臣子與萬民的功勞,跟她一個小娘子來不來祭典有何關系?”

一番話讓謝皇後的臉上更不好看。

但在衆臣面前,必不能失了面子,謝皇後只能強迫自己笑道:“是這個理,但祭典盛大,難得能祈求天地福澤,她能來,也是她的福氣。”

竹語道長見謝皇後仍嘴硬,也不想跟她說話了,她卻來勁似的,又刺一句:“倒不知道長與鎮南郡主有何淵源?不過普通的發熱罷了,就得道長這般重視?”

太子之前可是在天聖宮遇刺。

顧煙杪作為重大嫌疑人,若是在天聖宮有竹語道長這個級別的內應,想要刺殺太子,簡直易如反掌。

謝皇後這話問的直白,竹語道長表情未變,皺紋都沒動一道,轉頭便對她說:“娘娘太小瞧老夫了。”

言下之意是,若是我出手,你兒子根本沒命回去。

謝皇後當即氣個倒仰:“大膽狂言!竟敢如此妄議皇室!”

大魏王朝皇土之上,怕是只有竹語道長有底氣說這話——他一生駐守皇廟,信衆無數,受過他指點恩惠的受困者無數,且已歷經三皇,皇後太子,他也見得多了。

魏安帝在一旁,想勸都開不了口。

他壓根攔不住一個痛心的母親。

謝皇後被這般當衆嘲諷,涵養再好也有些惱羞成怒,她質問道:“竹語,若你與鎮南郡主并無瓜葛,上回我兒遇刺,你未曾出手相救,今日她不過身體微恙,就要親自看診,還為她說話,這不是有貓膩是什麽?”

魏安帝怒喝一聲:“皇後,休得無禮!”

謝皇後如夢方醒般,大悟道:“原來陛下也是知情者?他們合起夥兒來謀害太子,陛下為何要為他們瞞天過海?”

竹語道長冷哼一聲,不願與蠢人多言,于是朝魏安帝行禮後,徑自走了。

而這時,魏安帝的面色陰沉如水地看向謝皇後。

他着實動了怒,一字一句道:“皇後出言不遜,禁足鳳寧宮。”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陛下這是……對太子與謝家不滿了麽?

魏安帝并不解釋,直接甩袖而去。

衆臣見陛下未曾對此事表态,那他們也不好再說,紛紛登上車架,跟在皇帝儀仗後,按官階順序,緩緩下山回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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