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百官回城內後, 就開始琢磨北方能有啥天災。
至于人禍,他們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提。
人多想事兒就效率高,他們紛紛呈上自己的猜測與提案, 折子也寫得條理分明, 大過年的完全不讓魏安帝放假休息。
有這事兒懸在心口,他自然年也沒過好。
折子所言各異——沙塵、風雪、地動, 字字重如山,魏安帝看得頭大如鬥, 連着幾夜都沒睡好,做夢都是內侍尖叫着“陛下!不好了!”沖進來。
原本他自認為絕佳的心理素質,都被折磨得消減不少。
混在這些折子裏的,還有幾封在提和親一事。
有按捺不住的北戎使者,再次提出求娶公主, 還有朝中數個主和派官員, 上表請封鎮南郡主為和親公主, 以結兩國之好。
他們的理由也有道理,早前連年戰亂, 財政與糧食需要的花費實在是一筆巨額,如今戰勝, 說不定隔幾年北戎又會卷土重來, 若是送個公主去卻能達成邊境平和十幾年的效果, 何樂而不為呢?
魏安帝沉思許久, 仍是有些猶豫。
但将顧煙杪送去北戎已是木已成舟, 他想要試探的,仍然是玄家的态度罷了。
“天災人禍, 皆出北方。”
這所謂人禍, 幾乎就是在點玄将軍的大名了, 魏安帝無法不在意。
最終,他依舊将此擱置。
顧煙杪醒來時,盯着并不熟悉的天花板看了許久,腦子很慢很慢地轉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并不在世子府。
她動了動身子,出了虛汗有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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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還是暈,但比起白日祭典時,已經好多了。
為了不打擾她休息,客房裏并沒有留人。
顧煙杪難得清靜獨處,緩了許久才坐起來,給自己披上了軟和的衣服。
天聖宮的客房是依照整個廟宇的風格所建,古樸簡潔卻不簡陋。
茶案臨近窗戶,窗外月色溶溶,竟然下起紛紛揚揚的小雪。
屋內的炭火燒得劈啪作響,靜谧而溫暖的氛圍讓顧煙杪心安。
這月亮雪實在難得,一般來說雪天雲厚,都看不見月亮,今夜在山裏卻有此奇景。
她起身走了兩步,披着鬥篷斜斜地靠在窗邊賞月,忽然看見窗外不遠處站着一個黑影。
定睛一看,竟是玄燭。
不知他在此處站了多久,鬥篷與發髻上都沾了簌簌白雪,寒風翩跹而逝,撫過他孤拔的身形與獵獵而動的衣擺,以及他手裏捧着一束玉蘭。
潔白的花朵映着月色與雪色,散發着幽幽的香氣。
顧煙杪沒有出聲,只是這樣靜靜地看着他。
玄燭回望着,然後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來。
他仍是滿臉冷淡的模樣,一本正經地将那束玉蘭花遞給她,低聲道:“送給你。”
顧煙杪沒有接,擡眸看他,眼裏帶着疑惑。
玄燭又補了一句:“北邊兒不比南川暖和,冬季開的花着實不多,我若看見好看的,再給你采來。”
距離近了,顧煙杪才看清他的模樣。
那雙漆黑的眼眸仍是含星似的明亮,纖長的睫毛上卻沾着細碎的凍霜,挺直的鼻梁骨下是有些泛紅的鼻尖,嘴唇緊緊抿着,喉結有些不安地湧動。
他的神情平靜認真,帶着三兩分難以察覺的忐忑。
沉默片刻,顧煙杪伸手接過玉蘭。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冰冰涼涼,或許是因為在雪地裏站得太久了。
顧煙杪終于松了口,輕聲道:“別在外面傻站着了,到時候也生病了怎麽辦?快進屋暖和暖和。”
玄燭聞言,終于露出了一抹赧然的笑容,但很快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在進屋後,并沒有馬上靠近顧煙杪。
因為他的身上仍帶着室外凜冽的寒氣,于是趕緊将沾着雪粒子的黑絨鬥篷脫掉後抖了抖,片刻後确定了自己渾身都暖和過來,這才坐到了顧煙杪的對面。
“茶都冷了。”他一摸桌案上冰冷的茶壺,“我去給你續上熱水。”
“晚些再說。”顧煙杪喊住他,“先坐下陪我說說話吧。”
玄燭應了,又坐了回去,看她臉色仍有些蒼白,想起竹語道長說她因以前的慢性毒,到底傷了底子,現如今雖好了許多,可還是比不了健康常人。
再加上近日有些受寒,又受了驚吓,這才會發熱。
顧煙杪一手撐着腮幫子,定定地看着正襟危坐的玄燭。
想要開門見山地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現在他們的關系,總覺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不管是對人還是對己,顧煙杪一向坦誠,也并不掩飾對玄燭的心動,可真要讓他迫于壓力與自己談婚論嫁,她又覺得自己像是在強搶民男。
不至于,不至于,強扭的瓜不甜。
“你不必刻意與我親近。”顧煙杪還是說出口了,“抱歉,就算上回的烏龍已經解開,如今兜兜轉轉竟然還是要你與我定親,不過上回是真,這回卻是假,只是做個樣子給魏安帝看罷了,他必會插手阻止。”
顧煙杪神閑氣靜地安撫他:“等這事兒了了以後,咱倆照樣井水不犯河水,你是自由的。”
玄燭聞言,神色更冷淡了,他皺皺眉說:“我沒有。”
頓了一瞬後又道:“并非因為家族壓力,也沒有刻意親近。”
玄燭暗自練習措辭,企圖解釋得更清楚一些,他不喜歡誤會。
但顧煙杪卻已經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顧煙杪笑了,卻沒看他,只是低頭瞧着那束綻放的新鮮玉蘭,她伸手撥弄着,圓潤的指尖也沾滿了淡雅的花香。
她漫不經心地說:“難道你真的心悅于我?”
玄燭聞言,一時瞳孔都顫了顫,嘴唇抿了又抿,耳尖也有些紅了。
與顧煙杪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大概率會承受如此直球暴擊。
他好像是一條被綁在架子上翻面兒烤的魚,又熱又煎熬。
玄燭确實想直接點頭,可是對感情一事遲鈍如斯的他,此時也從她漠然的反問句中領悟到了——她不信,點頭沒用。
她不信他。
“你嘴上說着并非刻意親近,可你确實是從長輩們定下親事後,才對我改變了态度,對嗎?”顧煙杪問道。
玄燭看她一眼,誠實道:“嗯。”
顧煙杪又問:“從那以後,你對我所有的縱容與主動,都是基于我們的婚約,對嗎?”
玄燭遲疑一瞬:“……嗯。”
“這還不叫刻意親近?”顧煙杪清幽地嘆口氣,故作哀怨道,“我原以為與你情投意合,現在方知曉是我一廂情願。”
她捧起玉蘭,輕輕嗅聞暗香,而後過猶不及地暗示道:“都說女孩子要矜持些,然而仔細回憶,我對你的情緒幾乎寫了滿臉,但你卻從未對我坦誠以待……換做是你,你還能這般舉重若輕嗎?”
一番話說得玄燭無言以對。
她一個字都沒說錯,他意識到自己确實——非常糟糕。
玄燭默默記下她的話,心裏已經在慎重地反省。
但仍是有些難以言明的窘迫,寡言如他,若要驟然改變成她這般大膽放肆的表達模式,他可能會選擇直接從天聖山上跳下去。
可是顧煙杪在生氣。
不……她如今心平氣和地同他說這些話,說明已經不生氣了。
桌對面的女孩兒,滿目的渾不在意。
她曾經麻雀兒一樣叽叽喳喳地圍着他轉,滿眼都是他,見他就笑吟吟,可現在她在談及他們之間的事情時,卻如此心不在焉,甚至連視線都懶得停留在他身上。
顯然已經對他失望,而後無所容心了。
玄燭心道不好,戰況升級。
前一個問題他都尚未想出解決方案,事态卻變得越來越惡劣了。
此刻的玄燭雖然不動聲色,但內心的焦慮程度已經直線上升,整個人調整到了一級備戰狀态,警惕得像是一匹暗夜中蓄勢待發的狼。
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麽,才能及時止損?
緊張的天人交戰後,玄燭決定選擇一種最穩妥的方式:先道歉,再認錯,而後接受顧煙杪的懲罰,最後堅定地表達此類錯誤絕不再犯的決心與對未來的展望。
——軍營挨批都是這個流程,廣泛應用,效果極佳。
于是玄燭沉吟半晌,整理好說辭,肅穆地開口道:“非常抱歉,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結果顧煙杪聞言,直接震驚地眉毛一豎,眼睛也睜大了。
怎麽回事啊?!
等他鄭重其事地準備了這麽久,一開口就是要給她發好人卡?!
她面無表情地直接擡手打斷了他的話:“道歉倒不必,拒絕的話也不要再說,麻煩照顧一下我可憐的自尊心。”
玄燭:?
顧煙杪頓了一瞬,而後無奈地自嘲一笑:“都說了此事結束後便橋歸橋路歸路,你不必擺出滿臉為難的樣子,好像是我在逼迫你喜歡我一樣,真是罪大惡極。”
與此同時,敲門聲響了。
打碎了屋裏若有似無的暧昧與難堪的氣氛。
玄燭意識到自己必然又說錯了話,但此時不補救,或許誤會就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于是他驟然站起身,雙手撐在桌沿上,上半身微微逼視顧煙杪,皺眉凝眸表情嚴肅,簡明扼要地将他的中心思想表達清楚:“以前都是我的錯,你怎樣懲罰我都可以,我會改正,以後也會對你好。”
時間緊迫之下,他竟然再次語速極快地自我澄清道:“沒有拒絕你,我不會拒絕你,你總要聽我說完啊,我為難的,只是不知該如何讓你消氣。”
然後聲音低了下去:“好了,我說完了。”
說罷,他松了一口氣,有些慶幸又有些失落。
未等顧煙杪回應,他轉身去開門。
……便錯過了她饒有興趣地打量他的眼神。
來者是顧寒崧。
見到玄燭竟然在這裏,他眉毛一揚,有些意外。
“你臉怎麽紅成這樣?”顧寒崧皺眉問道,“你也生病了?被她傳染了?”
玄燭搖搖頭表示否認,卻也沒解釋。
他怎能說,這單純就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沖動地表達自我後,後知後覺升騰起的難為情。
顧寒崧轉頭,卻見妹妹面色沉靜地坐在桌邊,目光悠遠地看着窗外的雪,手裏揉搓着玉蘭綻放的花瓣,似乎在思忖着什麽千秋大業。
他左看看又看看,怎麽看都像是他倆沒談妥,互相都有些別扭的樣子。
顧寒崧正想問,但又回憶起上次顧煙杪吃飛醋的有毛病行為,現在又擺出這幅“沒有什麽世俗的欲望我明天就出家”的樣子,明顯又藏了一肚子鬼點子。
于是他理智地決定對他們的事情不予置評,以免幫了倒忙,小霸王找他拼命。
顧寒崧遂擺出剛正不阿的表情,公事公辦地拿出一封密函放在桌上,揚揚下巴讓她打開:“上面是近日已經上書,或者即将上書推動和親的官員名單,你先看看,我們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