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大部隊艱難地北上, 越靠近災區,風雪便越來越大,可真是路途頗艱。

他們在難民潮中逆流而上, 舉步難行。

就算加快了腳程, 比預計時間還要晚了十日左右才到達北地。

顧煙杪對北地的第一印象便是廣袤而蒼涼,舉目之處皆是遙望無際的雪原與暗色的山川, 茫茫雲海在天邊翻滾洶湧,寒風嘶吼, 枯枝連橫,遠處隐約顯露出深色屋脊的輪廓。

與南川的細膩溫柔截然不同,也不似京城的熱鬧繁華。

或許是經歷了連年的戰争,又恰逢天災,北地整座城都透着難以名狀的疲憊與悲怆, 所見之人滿目皆是苦意, 可盡管如此, 顧煙杪卻仍能感受到它充滿沉默的力量。

當地朝廷與軍隊的救災措施基本都還比較及時,情況雖然已經初步穩定, 但大雪不停,後續問題只會越來越多, 大家都焦頭爛額, 不少身強力壯的民衆也自發參與到救援行動中來。

在接到顧煙杪等人抵達北地的消息後, 玄燭領着兩個親衛前來迎接。

玄燭依然一身利落的玄色, 裹在厚實的黑絨鬥篷裏, 肩上發髻皆是覆雪,眉眼亦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仿若北地不眠不休的風雪。

他勒馬後, 翻身落地, 向三皇子負手行禮。

三皇子見了玄燭,本來還想端着身份擺擺架子,還沒開口呢,就見他立馬轉身,行至顧煙杪的馬車旁,輕輕敲了敲車門。

清清冷冷的聲音好似冰塊落玉盤:“杪兒,是我。”

三皇子吃個啞巴虧,還沒來得及生氣,就幸災樂禍地想,呵呵,怎麽敢這樣敲門,顧煙杪這狗東西不罵你才怪。

他這一路上壓根就不敢靠近她的馬車門。

結果顧煙杪猛地打開了車門,滿臉驚喜道:“玄燭!”

下一秒她就嗚咽着撲進他懷裏,嘤嘤嘤地開始撒嬌:“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在京城時,他們都不允許我出世子府。”

一瞬間,三皇子從頭皮麻到了腳後跟,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這是成日大爺似的對他頤氣指使的顧煙杪?那個熱衷于罵人的安平公主哪兒去了?怎麽嗓音都能變啊?女人的變臉都這麽迷幻嗎?好吓人啊!

別說三皇子,就算是向來鎮定穩重的玄燭,也差點沒接住顧煙杪這浮誇不已的演技,直接被震得脊背汗毛一豎,一顆心髒直接懸到了嗓子眼兒。

但他的身體倒是很誠實,熟門熟路地接住了她。

溫香軟玉擁入懷,順手一摸她袖子,就知道她今日穿得厚實與否。

“倒是穿得不少啊,手怎麽這麽涼?”他按捺住胸膛裏燃燒的火焰,舉重若輕地将顧煙杪的雙手捂在手心,而後轉頭使喚沉香道,“将郡主的手爐拿來。”

沉香在旁邊捂嘴偷笑呢,聞言笑吟吟地哎了一聲,轉頭便爬上馬車。

顧煙杪心裏也樂開了花兒,這擁抱與撒嬌三分做戲七分真心,這麽久不見,她終于再次聞到他身上帶着冷意的檀香味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對他朦胧的想念。

她順勢握緊了他的手,卻發現全都是凍瘡。

顧煙杪略有驚訝,捧他的手仔細一瞧,還有不少傷口呢,十根修長的手指簡直傷痕累累。

于是她輕輕摸了一下凍住的結痂,擡頭看他專注的眸子:“痛嗎?有沒有抹藥?”

“不痛,小傷罷了,不必擔心。”他回握住她的手,出言安撫道,“救災的體力活兒比較多,多個人多分力氣。”

甭管是從崩塌的屋子下救出傷者或者處理屍體,還是處理物資,全都是力氣活兒。

三皇子在旁邊相當不滿,因為他的一雙眼睛簡直要瞎了。

他現在只覺得北戎王的頭頂顏色亮麗。

但他不敢說,因為眼前這門男才女貌的親事,是他親爹一手破壞掉的,如果這時候他不知死地非要提,那麽原本顧煙杪對他的單方面打擊,可能會發展成為男女混合雙打。

三皇子悲傷地想,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有比他還悲催的皇子嗎?

“玄小侯爺。”三皇子清清嗓子,面目嚴肅地說道,“請你将這邊的情況同本王說一說。”

玄燭現在對皇家人實在難有好臉色,聽見三皇子的話也懶得搭理,只對親兵使了個眼神,那親兵就非常上道地上前,開始規規矩矩地彙報起災情了。

三皇子有些氣急敗壞,卻無法發作。

心裏倒在想,之前顧煙杪說能讓玄家幫忙的人只有她了,如今見他倆就算親事告吹,感情也這麽好,大抵也不是信口開河在忽悠他。

于是三皇子斜了那廂卿卿我我膩膩歪歪的小情侶幾眼,然後認真聽報告去了。

顧煙杪瞧着三皇子終于走開了,她便緩緩地松開了玄燭,似乎是不好意思再繼續揩油,輕輕巧巧地對他笑道:“抱歉,方才唐突了,沒吓着你吧?”

玄燭手心一空,瞬時間調整好微愣的表情,語氣沉穩道:“無事,走吧,我帶你去客棧,聽聞你們快到了,這兩日才勉強騰出來能住宿的地方,倒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顧煙杪搖搖頭,“別人能住得,我便能住得,左右也是睡幾晚罷了。”

玄燭轉眸她一眼,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他向來比不上她口齒伶俐,感觀也遲鈍些,此時見她不若之前那般冷淡疏遠,好似是正常相處的模樣,可他卻仍感覺到莫名的客氣禮貌。

真是奇也怪哉,以前總無奈于她的肆行無忌,她守規矩了反而覺得不對勁。

玄燭心裏方才被她的親近而撫平的焦灼感,再次霧氣似的彌漫上來了,甚至比以往更加洶湧熱烈,綿綿不休地在胸腔處潮起潮落。

然而如今并不是深想這些瑣碎事情的時候。

救災任務繁重,他在帶顧煙杪到了客棧後,便又匆匆離開,投入新一輪的忙碌中去了。

從抵達北地的這一日起,顧煙杪的和親隊伍,便不再挪窩了。

而且她的理由非常充分。

她看不得雪災中,北地可憐的民衆如此艱難地求生,所以要留下來幫忙。

再加上有三皇子一力擔保,奉命送她去北戎的小官們也不好再說什麽,這是皇家父子倆的事兒,跟他們沒什麽大關系。

不過就在那日顧煙杪入住客棧不久,她跟當地人打聽了北地災情具體情況後,便直接将自己的嫁妝箱子拆了,把裏面攜帶的衣物、被褥與銀錢,全部都分給了災民。

而那些米糧,她沒有直接分發,而是去問浮生記借了大鍋竈具,拖到了臨時安置難民的基地裏,将米粥煮好了後,才分給災民們。

這件壯舉,讓顧煙杪在北地直接就出名了。

當然,不僅僅是難民才能獲得幫助。

黑鐵騎等鎮守邊疆搶險救災的士兵們,也忙得暈頭轉向,他們經常顧不得自己吃飯。

于是顧煙杪組織了好些自發救災的難民小隊伍,時不時就會包着饅頭與熱粥給黑鐵騎送去,好保證最強勞動力的營養攝入。

北地作為邊境小城,民風非常樸實,顧煙杪這番善舉眼見為實,他們都覺得安平公主是個頂頂好的大善人,而後從京城人那兒聽聞,她竟然是玄燭的未婚妻,大家都非常驚喜,兩人再是般配不過。

還沒高興半日,他們又得知,安平公主這次來北地,竟然是因為被皇帝嫁去了北戎和親!

他們頓時有些傻眼,然後開始義憤填膺地開始為公主叫屈了。

真正與北戎交戰相處最多的人,自然是北地人。

他們對曾經總是來燒殺搶掠的北戎骨子裏的痛恨,難以用言語表述。

這是好幾代人的血淋淋的記憶,痛心刻骨,幾乎每一家都能說上一兩個生離死別的舊事,多少人在死于保衛故土,連魂歸故土都是難上加難。

哪怕幸運留下一條命,缺胳膊少腿的也大有人在,至此一輩子都活在戰争的陰影中。

提到北戎,再平和善良的北地人,笑容也會消失,眼裏也會流露陌生而冰冷的恨意。

這是一輩子都無法和解與撫平的傷痛。

魏安帝此舉着實激起了北地人民的民憤。

在安置難民的基地裏,大家相圍着聊天時,難免會提起這事兒說一兩句。

然後從南川發家的浮生記的小子們,一聽便拍着大腿感嘆。

那扼腕嘆息的模樣,實在讓人好奇得緊,于是他們便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誇安平公主的風光事跡。

“安平公主就是我們南川的鎮南郡主呀,是要和親,陛下才給她公主的封號!我們郡主,打小兒就善良得很吶,南川能發展到現在的模樣,鎮南王與郡主都是妥妥兒的頭功,怎知……”

“原來我們南川人大多都是種田的,每個人都守着自家的一畝三分地,窮鄉僻壤的地方,誰願意來呀?現在可不一樣了,南川到處都鋪了新的路面,農桑、醫藥、百工,都興起了,中心處便是商業街,過年的時候,實在是熱鬧得很呀,還會放煙花哩!”

“對,南川的內河也通了船,我們想去哪裏都很方便,大家都能吃飽穿暖,還能賺點小錢!我們都很喜歡郡主,可惜……可惜……”

“誰說不是呢,這回商家們聯合起來赈災,就是我們郡主牽的頭!好多物資都是郡主自己花銀子買下來的,然後再托我們這些商家一同送過來,要不然,哪兒有這麽快呀!”

衆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畢竟北地的人們經歷戰争已久,這片土地千瘡百孔,早已忘了和平的模樣,聽到他們口中描述的南川平淡幸福的小日子,情不自禁地開始渴望期盼,若是自己也能過這樣的生活該多好。

他們心道,原來竟有這樣好的郡主啊!

這些抑揚頓挫說得精彩紛呈的小子們,好幾個都是浮生記裏說書的,那演講時的感染力可不是普通人能比。

一時間,大家很難不被鎮南郡主的魅力所折服。

他們內心逐漸地對郡主崇敬起來,結果小子們在意氣風發後,又開始嘆氣:“唉!對我們南川和北地,甚至整個大魏都做了如此大貢獻的郡主,就要被送去和親了!”

小子幾乎要痛哭失聲:“北戎那些個殺人如麻的惡人!得了郡主,指不定怎麽折磨呢!我們郡主一生為善,這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命這麽苦啊!”

“是啊!這事兒你說說,郡主又做錯了什麽呢?”

聽衆的同情心開始泛濫,交頭接耳地開始議論這事兒。

“可不嘛,你年紀不大,很多事不知道。”又有另外的人開始科普舊事,“先皇指定的太子,是鎮南王呢,當今是先皇庶弟,從攝政王才到這個位置的。”

“哦!難怪會讓鎮南王去南川那個窮地方!”大家一陣唏噓,片刻後又想起鎮南王對南川的建設,“現在南川倒是富裕起來了,可郡主卻……鎮南王該有多傷心啊!”

大家真情實感地說一番皇家八卦。

以往倒沒覺得與自己有什麽關系,可安平公主,不,他們如今更願意叫她鎮南郡主,此時就在北地辛勤救災。

十六歲的花季少女,金枝玉葉的郡主身份,此時卻跟救災的軍人們一道幹活兒,怎麽看都怎麽替她委屈。

還有玄家,一生戎馬倥偬,卻被自己所侍的皇帝這般辜負。

可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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