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北地黑鐵騎營地, 玄燭的軍帳內。
聽完近衛彙報完近日衆人忿忿不平的原因,玄燭沉默一瞬,将他揮退。
而後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捧着粥喝得起勁的顧煙杪, 莫名有些忍俊不禁。
事兒, 确實是這個事兒,顧煙杪确實一生為善, 為南川的經濟發展做出很大的貢獻,浮生記的小子們一個字沒說岔。
但是情緒被渲染得慷慨激昂後, 就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或許是面前這個大胃王絲毫沒有“處于悲慘命運”的自覺,勤勤懇懇幹完活兒之後吃嘛嘛香,也沒有使用階級特權,吃的都是難民基地裏每日都會做大鍋飯,廚子還是她遣去的。
此時她就着鹹菜唏哩呼嚕地喝粥, 放下碗時嘴角還沾了米粒。
她倒是随遇而安, 富貴享得, 清貧也受得。
“大冷天兒的熱粥下肚可真舒服。”顧煙杪吃飽了,心滿意足地抹抹嘴, 又垂眸摸摸肚子,眼神開始不自覺地渙散, 停頓片刻後非常真誠地說, “完了, 我開始飯後困了。”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 這邊有我們呢。”
玄燭坐在她對面, 看她滿目餍足的模樣,像一只稱心如意的小狐貍。
“不了, 一會兒我再去基地看看, 上午見到個孕婦, 看着快生了,我讓她收拾收拾,接到我那裏去住,條件好些,基地人來人往的,不太方便。”
她窩在椅子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眼角都沁出晶瑩。
“好,若是有需要,盡管找我幫忙。”
玄燭雖然這麽說,但心裏也知道,救災本是他的義務,真正幫忙的是她才對,若沒有她,此次救災定然沒有這般順利。
“沒事,我人手足夠。”顧煙杪豪爽地擺擺手,她現在理直氣壯差遣魏安帝安排随行的小官員可太爽了,到了災區要是還不幫忙,回頭就讓三皇子參他一本。
顧煙杪的目光又落在玄燭的滿是傷口的手指上,她猶豫一瞬,又開口道:“我還是給你的手指上藥吧,這傷口吧,一時半會兒倒不覺着有什麽大礙,日後才有的苦頭吃。”
玄燭低聲應了,将軍帳裏常備的藥箱搬了出來,兩人翻翻找找,拿出了外用的軟膏藥。
她左手輕柔地捧着玄燭的手指,右手小心翼翼地給他傷口上藥。
軟膏藥冰冰涼涼,一點點地被抹在右手的傷口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便消減許多。
顧煙杪垂眸認真做事的模樣,真是漂亮極了。
玄燭離她很近,幾乎能看清她脖頸處細致的皮膚,再往上是精巧的下巴,以及花瓣似的嘴唇,翹翹的鼻尖,和一雙顧盼生輝的杏仁眼。
而她卻驀然擡眼,清澈坦然的視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眼裏。
呼吸相纏間,他們幾乎要額頭相抵。
玄燭受了蠱惑似的,情不自禁地擡起左手,有些粗粝的拇指摩挲在她下巴細膩的皮膚上,而後是柔軟的嘴唇……
顧煙杪驟然綻放一個笑容,抓過他不聽話的爪子:“這只手還沒上藥呢。”
而後她垂頭,繼續心平靜氣地給他上藥。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玄燭有些氣悶,但感知到了她的拒絕之意,心底又不禁有些羞赧。
或許是被她影響多了,不知不覺間,他也會這般難以自已地表達心意……雖然,真的需要很大勇氣啊。
而三皇子正好這時候來找玄燭。
在軍賬外,他拍了拍門,沒見到人來給他開,随即喊得整個營地都聽得見。
把本就有些不高興的玄燭給煩得啊,簡直想一腳把他踹回京城,這不是他的午休時間嗎?!
最後還是顧煙杪去開的門,她一邊走着,情不自禁地又打了個哈欠,方才給玄燭上藥的溫柔小意全都不見了。
打開門後神色恹恹地說道:“叫叫叫,叫什麽叫?現在是午休時間,大家都在休息啊,少把你嬌生慣養那套帶到軍營裏來!”
一句話快讓三皇子憋屈死了,面對這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小輩,卻總被訓得跟孫子似的。
“本王來找玄燭,又不是找你!”三皇子跟顧煙杪吵慣了,大聲反駁道,“本王怎麽知道小侯爺在午休,又沒有人阻止本王,也沒有人提醒本王!”
“除了我誰敢說你啊?你老子是皇帝!”顧煙杪看他跟看傻子似的,無語道,“你平日裏就是這樣狗仗人勢地欺負別人的嗎?”
三皇子簡直火冒三丈,連自稱都忘了:“我沒有!誰是狗?你閉嘴行不行啊!”
要不是顧煙杪這會兒能幫他,他真的想一刀給她咔嚓了。
顧煙杪就喜歡看他氣得跳腳的樣子,嬉皮笑臉道:“哎,誰應了誰就是呗!來叫兩聲我聽聽?”
把向來保持着文雅公子形象的三皇子給氣的不輕,揮舞着公文對她喊道:“顧煙杪!你別逼我打你!”
讓你知道老爹是皇帝的真正威力!
玄燭聽到他倆越吵越上頭,于是終于肯屈尊降貴地出了軍帳,正好見到三皇子腦袋頂都要冒煙,連手裏攥着的公文都皺巴巴了。
結果三皇子一見周身帶着低氣壓的玄燭,嚣張的氣焰立馬短了半截兒。
玄燭賞了三皇子一記淩厲的眼刀,而後皺着眉問:“找我何事?”
面無表情的玄燭讓三皇子因吵架而發熱的腦袋驟然冷靜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将那口氣被強行按壓下去,而後遞上手中的公文。
玄燭接過後,展開掃了一眼,問道:“這是戶部撥的救災銀子?”
“是的。”三皇子轉頭先跟玄燭商量道:“這事兒有些棘手,我們進去說。”
玄燭欠身,讓三皇子進了屋,而後顧煙杪也跟進來了。
于是三皇子又警告似的瞪她一眼,看她竟然理直氣壯地瞪回來了。
三皇子:“……”
他大爺的,真的是毫無威嚴。
算了,算了,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三皇子心下安慰自己,反正玄燭知道了,她遲早也會知道,不如這時候一塊兒說了,倒還省心。
因為這事兒并不小,并且根本瞞不住在北地坐鎮的玄家。
簡單來說就是,這戶部撥來的救災銀子,被層層剝削到北地,已經不剩多少了。
三皇子作為這幾年都在戶部當差的皇子,自然是知道其中貓膩。
就他而言,孝敬也拿過不少,只不過不同的是,能到他手裏的銀錢,基本都是首批,下面人怎麽分,他向來是不大管的。
若不是此次雪災他下基層,也根本不知道,最終災區拿到手的竟然只有這麽點兒。
顧煙杪聽了這事兒,眼前一亮,頓時開始興奮起來。
玄燭抱着手臂與她對視一眼,當即便明白了她的成算——大年初一祭典當夜,顧寒崧拿來的官員名單裏的幾枚釘子,顧煙杪怕是要借三皇子的手直接拔除。
三皇子沒有注意到她摩拳擦掌的變化,而是頗有些苦惱地說:“本王自是明白,救災必是需要争分奪秒,花銷用度的地方同樣也多了去了,然而,戶部剩下的銀子,只有這麽多,本王算來算去,就算我一文不要,也實在是捉襟見肘。”
顧煙杪見他根本沒有開竅,激動又怒其不争地重重拍到他肩膀上:“這機會不就來了嗎!你還在猶豫什麽?”
三皇子愣了一下,都沒在意挨了打,重複道:“什麽機會?”
顧煙杪見他那茫然的樣子,終于忍無可忍地一巴掌糊他腦門:“立功啊!蠢貨!”
三皇子并非想不到這一層,只是他最初得知此事時,一門心思只想将救災銀子拿回來。
至于戶部那些截流貪污的官員,自有魏安帝會收拾……吧。
畢竟他就在戶部當差,若是動作稍大些,會牽連到許多高官要員,甚至三皇子自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顧煙杪卻覺得,想要拿回截流銀子,風險實在太大了。
那些老油條們,吃下去的銀子怎會輕易吐出來?
估計到時候,對三皇子也是面兒上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就開始磨洋工,時間只會越拖越長,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赈災各項落不到實處,錯過了最好時機,擔責的可是三皇子。
況且三皇子曾經也不算幹幹淨淨,若是此事敗露,魏安帝秋後算賬,戶部那些人八成會推到他頭上——他們可不會因為他是皇子而猶豫手軟——就是因為三皇子此次在基層,他們才敢在這一次災情中變本加厲地截流。
到時候,三皇子才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顧煙杪一口咬定,這就是三皇子立功的最佳機會。
先下手為強,将朝廷蛀蟲一把抓起,免得以後他們反咬一口。
三皇子這人雖然壞毛病一大堆,但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只要他認同一個人的聰明與才華,他就非常能聽得進勸說。
他覺得顧煙杪說的挺有道理,于是又虛心求問:“可我現在對戶部倒打一耙,豈不是會大大地失人心?”
說完這話,他還小心翼翼地看了玄燭一眼。
鑒于他皇帝老爹幹的事兒,問這話簡直就是在摸老虎屁股。
“麻煩你眼光放長遠一點啊,殿下。”
顧煙杪有些無奈地喊他的尊稱,苦口婆心地說:“你若是當了太子,未來登上皇位,朝廷衆臣都是你的屬臣,為你也為大魏幹活兒的,蛀蟲自然是早清理早幹淨啊,現在正好借着你老爹的勢力清理清理,若是不管,等你真的繼位了,他們也養得勢大遮天,你到時候想要連根拔除才是真的艱難,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這話很是,句句都在為他着想。
三皇子思考半天,算是被說服了,轉而與他們商量起具體如何操作的細節來。
既然咬牙決定了六親不認,三皇子便誰也不偏頗。
所幸他本就是出身戶部,其中邪道他算是門兒清,于是他先是認認真真将本次貪污赈災銀子的事情寫得清楚明白,某某職位的某某,以某種方式貪污洗錢多少銀兩,證據是什麽,拟成明折一份,密折一份,全都送往了魏安帝的禦書房。
連玄燭都難得地發表意見,說見他在做這件事情上很有魄力,所以勉為其難地答應利用玄家的人脈,助他一臂之力。
這般天時地利人和,三皇子順水推舟地朝京城投下了這枚炸丨彈。
于是,此次三皇子治理戶部貪污救災銀子一案,轟動了整個大魏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