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檸檬水

江忱予方才說的出發時間也不算随口胡謅,白薇的确是今晚的飛機去澳洲,他待會兒要去把人送到機場。

戀愛裏的人,單單每日見見面說說話總是不夠,兩人平時總要借着撸貓的由頭上了樓,在沒旁人在的地方手牽着手,臉挨着臉,耳鬓厮磨一會。

今天卻是來不及了。他們在咖啡店耽擱的久,天色暗了許多,江忱予只得叮囑朱鏡辭注意安全,到家後發消息給自己,就匆匆離開了。

朱鏡辭也不在意,告別了兩人,自己哼着小曲兒,慢悠悠往家走去。貓耳朵巷裏大都是租客,臨近年底,各自都回了家鄉,整條巷子裏顯得冷冷清清。他一路走來,也沒見到幾個人影。

到了樓下,無意中看見拐角處停了輛黑色的轎車。樣式瞧着陌生,他掃了一眼,沒放在心上,只當是樓上誰家的親戚來訪。

直到他上了樓,看到自家門口站着兩個陌生的身影。

聽到腳步聲,兩人回過頭來。左邊的是位老人,滿頭白發,精神矍铄,嘴角向下垂着,頗為嚴肅。身旁的年輕人一身黑衣,斂着神色,恭敬地站在前者身後,倒像是保镖的派頭。

朱鏡辭往後退了幾步,站定下來,很警覺地問道:“你們要做什麽?”

年輕男子剛要開口,被老人看了一眼,用眼神制止了。老人扭過頭來,面上不動聲色,目光銳利地看向他,“你姓朱?”

“和你們有什麽關系?”沒來由地,朱鏡辭對眼前的老人生不出什麽好感,老人打量的眼神讓他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

“我替你父親過來的。”老人開口道。

“我沒有父親,”朱鏡辭心口驀地一跳,緊緊攥着手裏的鑰匙,往後退了一步,“你們是什麽人?”

“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老人微微一笑,對他的抗拒并不怎麽在意,“我想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你也不會願意讓無關緊要的人聽見。”

他沉默了一會,走上前去,用鑰匙擰開了鎖。也沒說什麽請進之類的話,只是把門敞開着,自顧自地進屋換鞋。那兩人在他的默許下走了進來,老人坐在客廳沙發上,保镖接過他手中的拐杖,恭敬地站在一旁。

“這些年,你就住這種地方?”老人的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微微皺眉。

江小豬從卧室裏踱出來,目光頗為不善地盯着闖入屋子的兩個陌生人,弓起了脊背,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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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養的畜生就這麽沒教養嗎?”老人斥道。

朱鏡辭去餐廳倒了杯檸檬水,喉結上下滾動着,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擡起袖子抹了下嘴,走過去把江小豬抱到了懷裏,看也不看兩人,“看不慣就出去,我沒請你進來。”

“我自己都沒人教,養的貓能有什麽教養。”

“你……”老人猛地提高聲調,似乎是要發火,又強自忍了下來,“你不用對我抱這麽大敵意,我只是來看看你。”

“這些年,我們……你父親也不是沒有關心過你。”

這樣嗎,朱鏡辭想起先前自己銀行卡裏莫名多出的一筆錢,一時有些怔然。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來自父親的關心嗎?

他站在那裏,覺得渾身發冷,自嘲地提了提嘴角,也沒能勾出一個笑來。

他對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其實是有過期待的。

父親這個詞太陌生了。

從他記事起,就從未見過所謂的父親。他小時候也曾經問過母親關于父親的事情,換來的大都是沉默和不可控的打罵。

所以在他幼時的記憶裏,父親這個詞,代表着同情,羞辱和突如其來的暴力。

但是誰能不對那個給予自己一半生命的人抱有向往呢?他在外面被人罵野孩子的時候,他被人關在家裏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曾經幻想過,也許那個男人會突然從天而降,像電視裏所有的英雄人物一樣,把他抱在懷裏,救他于水火。

父親的懷抱會是什麽樣的呢?他在生病的時候,曾經很短暫地被母親抱過。母親的懷抱很柔軟,帶一點甜膩膩的香味。頭發垂在臉上,會有一點癢。

父親的懷抱應該是不同的,也許會更寬,更暖和一點,帶一點煙味,讓人心裏很踏實。

在每個孤零零的夜晚,他蜷縮在床上,靠着這樣美好的夢熬過去,想象着父親會來帶他走,離開這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不再懷抱這樣無望的期待。他開始想,或許那個人是死了,埋在這世界上某一個角落裏,所以看不到他的掙紮,聽不到他的呼救聲,所以沒能來救他,也沒能來愛他。

再後來,那個他叫媽媽的人離開了。走之前他沒有哭沒有鬧,站在門口,仰着頭,問她,“所以我爸爸在哪呢?”

他還記得當時那個女人愣了一下,很罕見地沒有因為這個話題責罵他。她那天穿着紅裙子,打扮得很美,似乎還塗了口紅,嘴唇亮晶晶的。

臉上是什麽表情呢?大概是那種,終于要得到幸福的樣子。她的眼裏帶一點點的憐憫和抱歉,又很快消失不見,“你就當他死了吧。”她這樣說道,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離開,高跟鞋底踩着地面,清脆的響聲在樓梯間回蕩,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哦,那就當他死了吧。小小的朱鏡辭靠在門框上,這樣想,反正父愛這種東西,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也還是好好地活下來了,不是麽。

今天他允許這兩個人進來,也不是因為什麽不切實際的念頭。他不需要補償,也無意去了解大人的苦衷,他早就沒再指望着旁人的愛過活了。他現在過得很好,有戀人,有貓,這些東西足夠支撐他去熱愛生活了,他不會再為別的事情擔憂挂懷。

他只是單純地想确認一下,證明自己确确實實是一對男女結合的産物,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垃圾桶裏撿回來的野孩子,權當是給當年那個小小的,受盡委屈的自己一點安慰而已。

“我讓你們進來不是聽你打感情牌的,”朱鏡辭回過神來,在老人對面坐下,擡手揉了揉眉心,沒什麽表情,“要說什麽就趕快說,我的耐心沒那麽多。”

離得近了,老人看清楚了他的眉眼,恍惚了一瞬,才開始開口講述。

故事并不複雜,無非就是豪門裏常有的濫俗劇情。

朱家少爺愛上了自家會所裏的姑娘,一夜風流後,對方珠胎暗結。小少爺陷入了愛河,兩人瞞天過海,一直到了孩子出世。

紙終究包不住火,朱老爺子也不會允許這樣的女子踏進朱家的門庭。朱少爺被愛情迷了心竅,從來沒什麽膽子的人第一次反抗了父親的命令。朱老爺子震怒,切斷了他的經濟來源,把他們趕出了朱家。

愛情總是填不飽肚子的,錦衣玉食的朱少爺沒捱過半個月就灰溜溜地滾回了家,聽任父親的安排娶了家中合作夥伴的女兒。女子抱着孩子找上門去,面對着的卻是緊閉的大門和舊情郎的婚訊。朱少爺沒膽子也沒臉面出來見他,最後還是朱老爺子出面,給了一筆頗豐厚的補償金,條件就是她帶着孩子遠走高飛,從此再不許出現在朱家人面前。

那位朱少爺抛妻棄子之前,還頗為不舍地摸了摸搖籃裏嬰兒的小臉,淚水漣漣地給他取了名字,權當緬懷這段他此生不會再經歷的好時光。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朱鏡辭只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翻湧起來,單是想一想那個男人為自己取名字時的惺惺作态,他的胃裏就升起難以言喻的惡心。

沒什麽苦衷和難言之隐。那個被稱作父親的男人,只是因為懦弱和不負責任。選擇不聽,不看,遠離一切,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忘記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和孩子,去投身到新的家庭裏。

朱鏡辭明白了。他明白了為什麽從記事起,他就很難從媽媽那裏得到好臉色。她本來指望着能借助這個兒子嫁入朱家,卻沒想到老爺子能狠心到親生孫子也置之不理。心心念念的闊太太夢沒能實現,自然便把全部的怒火遷移到他身上。

或許自己還應該慶幸,她走的時候心存憐憫,留了一筆足以讓自己傍身的錢,不然,自己可能早就餓死在幾年前了。

“那你們現在來做什麽?”朱鏡辭并不覺得自己和這家人還有什麽要談的。

老人壓着火氣,盡力表現得和善一些,“這次來,當然是接你回家的。”

“你是我的孫兒,沒有讓朱家的嫡親血脈流落在外的道理。”

“這裏就是我的家,我用不着去別處。”朱鏡辭幹脆利落地拒絕,手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握緊,手心被指甲按得刺痛。

“而且,”他想到了什麽,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為什麽是你來?這麽多年了,那個男人還是只會躲在後面,讓你出面給他擦屁股嗎?”

顯然是不滿朱鏡辭的用詞,老人皺起了眉頭,“那是你父親,你媽就是這麽教你和長輩說話的嗎?”

“不好意思,我從小沒人管教。受不了的話,”朱鏡辭不耐煩和對面的人周旋。他心裏積聚着莫名的戾氣,想要找出口發洩出來,“就忍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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