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芋圓冰
朱家老爺子很多年都沒被人這樣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了,一時幾乎就要發怒,又強行忍下。
他身後的黑衣男子适時上前,“上個月少爺,少夫人以及小少爺乘坐飛機去斐濟度假,飛機失事,一家三口……不幸罹難。”
原來是這樣啊。朱鏡辭放松了脊背,靠在椅子上,不可避免地覺得痛快。
朱老爺子苦心經營半輩子,指望着血統高貴的子孫來繼承家業,原以為自己把兒子掰回了康莊大道上,誰承想一場飛機事故,希望全成了泡影。
眼瞧着自己黃土埋了半截,旁支又對着偌大的家業虎視眈眈,這時方才想起自己兒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原來我這一身骨血,居然這麽金貴嗎?朱鏡辭只覺得這一切都荒唐得可笑。
他在黑暗裏苦苦掙紮,朝不保夕,祈求人來救他的時候,這幫人一個都沒出現過。現在迫不得已需要他了,又擺出這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用着施舍的語氣,仿佛能夠回到朱家是多麽值得感激涕零的事情。
他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我和你沒什麽可說的了,現在請你們離開我家。”
“爺爺知道,朱家對你有愧,”看出了朱鏡辭吃軟不吃硬的性格,朱老爺子放軟了語氣,“爺爺老了,接你回去沒別的意思,只是看你一個人在這裏住,太委屈自己了。”
朱鏡辭懶得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托這家人的福,他過早見識了這世間的人心和算計,對所謂的親情再不曾抱有任何期待。
“我一個人這樣過了十幾年,也活下來了。真覺得我受了委屈,就別再來打擾我了。也不必在我面前自稱什麽爺爺,我沒爸,自然更沒什麽爺爺。”
“你!”朱老爺子氣急,一下子站起來,顫巍巍地伸手指着朱鏡辭,卻又說不出話來。
朱鏡辭也跟着站了起來,黑衣男子以為他要做什麽,警惕地走上前兩步,擋在他和朱老爺子中間。
朱鏡辭卻只是走到門邊,打開了門,擡了擡下巴,示意兩人,“不用再費心思了,朱家我是不會去的。現在,從我家離開。”
“你不在乎朱家,那連江家那個小子你也不在乎了嗎?”朱老爺子用盡了手段,不見朱鏡辭開口,只好放出了殺手锏。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朱鏡辭心中一緊,面上卻仍強作鎮定,暗暗攥緊了手。
Advertisement
“給他看看。”朱老爺子扭頭示意黑衣男子,黑衣男子面無表情地從包裏抽出一沓照片,甩在茶幾上。
照片在桌面上散開,朱鏡辭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走了過來。裏面是各種偷拍角度的自己和江忱予。他喂江忱予吃棉花糖,江忱予捏他的臉,還有兩人在昏暗的巷子裏接吻。照片裏他們互相看着彼此的神情,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是一對情誼深厚的戀人。
朱老爺子低頭撇了一眼照片,又略帶嫌惡地轉過頭去。
朱鏡辭全身的血液驟然冷了下來。他捏緊了拳頭,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慌,不能被他們看出來。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想怎樣?如你所見,我只是談了場戀愛。”
“朱家未來的繼承人,居然和一個男人厮混在一起,傳出去豈不成了別人的笑柄?”朱老爺子看穿了他的不安,慢條斯理地坐下,眼神不往他身上落,“旁的不敢說,區區一個江家,我朱家還是對付得了的。”
“我他*媽的才不稀罕這個什麽狗屁的繼承人!”朱鏡辭幾乎要沖上前去,被保镖按住了手腕。
他額上的青筋爆着,咬牙切齒道,“你那點家産你愛給誰給誰,但你敢動江忱予,我不會放過你!”
“朱老爺子并沒有被他眼神中的憤怒吓退,年輕人的失态在他看來反而恰恰暴露了自己的軟肋。他不欲把朱鏡辭逼得太急,畢竟兩人以後還要相處,總要保留些情分,”我現在不逼你做決定,你可以再好好考慮考慮,看看到底什麽才是重要的。”
臨出門前,他轉過身,意味深長道,“年輕人,別把路走太絕,也許有一天,你就要來求我。”
老人和保镖起身離開,朱鏡辭坐在沙發上,兩腿岔開,手肘支在膝蓋上,用兩只手捂住了臉。
身邊的手機開始嗡嗡地震動,他扭頭去看,屏幕上“小魚兒”的備注分外醒目。他拍了拍自己的臉,呼出一口氣,點了接聽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毫無異樣,“小魚兒下午好呀。”
隔着手機,江忱予的聲音傳過來有些失真,“一直沒收到你的消息,已經到家了嗎?”
“我剛剛嘴饞,忍不住在外面吃了份黃焖雞,所以回來晚啦。”他的聲音裏帶着顯而易見的喜悅,淺薄的一層浮上來,“小魚兒已經送叔叔阿姨去機場了嗎?”
“還沒呢,正準備出發。”江忱予頓了頓,說道,“言言,明天陪你去買年貨,好不好?”
“好!我還要吃商場二樓那家芋圓冰。”
“嗯,那明天見。”
“明天見。”
挂了電話,他的手緊緊地攥住旁邊的沙發表面,一直攥出了褶皺。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小時裏,他仿佛有種虛空的不真實感,直到江忱予的聲音再次把他拉回了現實。
江忱予在電話裏叫他言言,對他說明天見,他好像就再次積攢起了勇氣。
他已經不是當初一無所有的小孩子了,他有江忱予,有江小豬,他們約好了要去上同一所學校,要在一起過很長很好的一生。他已經把幸福握在手裏了,沒有人可以随便地搶走它。
朱鏡辭在做夢。
夢裏的畫面很抽象,他仿佛身處在一個巨大的黑色空間裏,周圍是混沌一片,他瑟縮在角落裏,分不清黑夜白晝,叫啞了嗓子也無人應答。
只有畫面中有旁人進來,光才會照進來。他看到了穿着紅裙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嗫嚅着說抱歉,而後離開得毫無眷戀。又看到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帶着妻子和孩子,從他身邊走過,不曾看過他一眼。
這些人帶着光進來,又帶着光離開,徒留他一個人在黑暗裏。他很安靜地呆着,又帶着點希望,好像莫名地知道,會再有別人來。
最後,他看到了江忱予。冥冥中,他知道這就是他要等的人,能給他帶來光和熱,能帶他離開黑暗的人。
他滿懷欣喜地伸出手去,想撲到這個人的懷抱裏,卻撲了個空。他的手甫一觸碰到那個人,竟然直直地從身體上穿了過去。他似乎變成了透明的,站在那個人面前,對方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在哭,感受不到他的惶恐。
他一次次向那個人伸出手去,卻一次次無功而返。“小魚兒,你看看我!”他快要被巨大恐懼淹沒了,哭喊着,掙紮着朝向那個人,“求你了,江忱予,帶我走,別不要我。”
沒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最後,他希冀的少年也離開了,腳步聲漸遠,他的世界重歸黑暗。
刺耳的鬧鈴聲在清早響起,猝不及防地讓朱鏡辭從噩夢中驚醒。他猛地坐起來,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噩夢裏的恐慌太過真實,仿佛還在他身體的每個毛孔中殘留着。
“喵嗚!”不知道什麽時候跳上床的江小豬被他突然起身的動作吓了一跳,在床上滾了一圈。
朱鏡辭伸手把它撈過來抱進懷裏,臉埋在它的肚皮上,平複剛剛的一陣心悸。沒關系的,只是夢而已,夢都是假的。他在心裏安慰自己。
江小豬似乎感覺到了主人不同以往的情緒起伏,很乖巧地窩在懷裏,也沒有掙紮,伸出舌頭舔了舔朱鏡辭的手背,咪嗚咪嗚地叫着,倒像是在哄人。
朱鏡辭抱着貓呆坐了一會,情緒逐漸平息下來,舉着貓開始興師問罪。
“有沒有告訴過你小貓咪是不可以進卧室的?”
“咪嗷!”
朱鏡辭眯了眯眼睛,威脅道:“老實交代,你怎麽打開門的?”
江小豬拒絕回答,後腿在他懷裏撲騰着,掙紮着試圖逃跑。
“這周的小魚幹沒有了。”嫌疑貓拒不配合,冷面無私的主人直接宣布處分結果。
江小豬氣憤地跳下床去,窩在角落裏,只留一個圓圓的貓屁股沖着他。
外面響起了敲門的聲音,朱鏡辭才想起來自己今天和江忱予約好了一起去買年貨,這會人應該是到了。
他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低頭招呼江小豬,“去給爸爸開門,好不好?”
“嗷喵!”是想得美的意思。
“這周的小魚幹還給你,再多發兩條。”他好聲好氣地同江小豬商量。
“喵嗚!”是勉強答應的意思了。
江小豬走到門前,蹲下身子,蓄勢待發,而後猛然蹦起來,伸出爪爪扒拉住門把手,成功地憑借自身體重把門把手壓了下去。
江忱予進門後,看了看站在卧室門口的朱鏡辭,又看了看還挂在門把手上的江小豬,沉默了一瞬,舉起手給一人一貓鼓了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