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西餐
第二日的傍晚,暴雨來得突然。
下午時還是朗朗的日頭,一陣風過天驟然就暗了下來,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密密地響成一片。
S市很久沒經歷過這樣大的雨,江忱予望着遠處烏雲密布的天空,皺了皺眉,打算推掉今日的飯局。
電話打過去,許木木在那邊鬼哭狼嚎,只說那家餐廳的位子有多難定,江忱予懶得同他啰嗦,只好赴約。
離約定時間還早,他沒什麽事幹,站在陽臺上,倚着扶手,盯着遠處的馬路與燈火通明的建築物出神。
穿梭的車輛在密集的雨幕中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晰。有雨滴濺起來,沾到他的眼睫上,他眼裏的燈光成了模糊的六邊形,在視野裏跳動着,像是橘色的溫暖的一團火焰。
他很突然地想,朱鏡辭現在在做什麽呢?
江小貓走過來,在他腳邊蹭了蹭。他蹲下來撓了撓它圓乎乎的下巴,有些後悔上次分別時沒能讓朱鏡辭上來。
他每次都能看到這個人眼中的渴望和怯懦,可他裝作沒看到,等等看他什麽時候會自己忍不住說出口。
“其實主動邀請好像也沒什麽,”他握着江小貓的爪子搖了搖,“離婚了還有對子女的探視權呢,而且單親家庭對你的成長環境也不太好對吧?”
“喵嗚!”你上次可不是這麽說的。
“那就這樣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下次請他進來。”江忱予點了點它圓圓的貓腦袋,擅自決定下來。
江忱予到的早了些,坐在位子上等人。位子緊鄰着窗邊,他百無聊賴着,便隔着玻璃看雨。在玻璃上呵了一口白氣,伸出手指随手畫了一只小貓咪。尾巴彎彎地繞在腳邊,歪着頭,一幅狡猾中透着點小得意的樣子。看着看着,就不自覺地翹起了嘴角。
許木木姍姍來遲,身邊只跟着陳可馨一人,陳可馨有些抱歉地解釋道:“不好意思啊,我舍友臨時被導師叫走開會了,來不了了。”
“沒事。”江忱予倒是不怎麽介意,左右這個局是為了這姑娘和自己發小,有沒有旁人沒什麽打緊。
方才下車點有些遠,他們兩人只帶了一把傘,許木木這時倒是機靈,用傘把陳可馨遮的嚴嚴實實,自己半邊肩膀淋了個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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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生貼心地過來說洗手間旁邊有專門的烘幹機,可以幫客人把衣服烘幹。許木木去處理一下,囑咐江忱予他們先點菜,不用等自己。
服務生拿來一份菜單,遞給了在座的女士。陳可馨一邊翻,一邊随口問道:“忱予有什麽推薦的嗎,木木說你經常來這裏。”
江忱予正在猶豫着要不要給朱鏡辭發條消息,不在意地回答道,“也沒來過兩次,都還可以,看你的口味。”
陳可馨察覺了對面人的心不在焉,笑了笑,低頭開始看菜單,沒再說話。
江忱予恍惚覺得好像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有感應似扭頭向外面看去,餐廳對面是馬路,雨幕太大,依稀有個人影,卻也看不太清。想要仔細看時,人影卻又不見了。
他沒太在意,只當自己多心。
朱鏡辭上車時,一身黑色的西裝被淋得透濕,沒什麽表情,只囑咐了司機開車,沒再多說一句。
司機有些惴惴,下午公司開董事會,小朱總被叫過去時就冷着臉,看了眼手機後直接從會議室摔門而出,坐上車就吩咐他往這家餐廳開。
他原以為小朱總是約了哪個女孩子在這裏吃飯,沒想到他下車後不知去哪呆了二十分鐘就又回來了,臉色變得更差。
司機壯着膽子問道:“先生,咱們現在去哪兒?”
朱鏡辭在後座坐着,頭向後微仰着,擡手捂住臉,過了一會,悶悶的沒帶什麽語調起伏的聲音傳來,“去鴻祥小區。”
鴻祥小區是S大旁邊的一個舊小區,司機不知道大半夜的去那裏做什麽,沒敢開口詢問,只好沉默着開車。
車廂裏壓抑的的氛圍被一陣手機鈴聲打破。朱鏡辭撈過手機,瞟了一眼來電人,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随手按了挂斷。
停了一會,電話鈴又锲而不舍地再次響起,朱鏡辭不耐煩聽見,直接把手機開了靜音。
手機屏幕在車座上兀自亮了一會,終于暗了下來,再無動靜。
朱鏡辭閉目在後座靠着,手指捏着眉心,不知在想什麽。過了片刻,刺耳的手機鈴聲再度響起,這次是司機的手機。
司機看了一眼來電人,有些驚愕,忐忑不安地從後視鏡裏偷眼看後座的人,發現朱鏡辭已經睜開了眼睛,銳利的目光和他對上,他忍不住一激靈,靠在路邊停下了車。
他接起電話,聽電話那頭的人吩咐了幾句,用很恭敬的語氣回複了兩句,而後扭頭,硬着頭皮把手機遞給了後座的人,“老先生讓您聽電話。”
朱鏡辭依舊靠在那裏,并沒有立刻伸手去拿那支電話。窗外有車路過,燈光透過車窗從他臉上一晃而過,他的臉隐在明明滅滅的光線裏,看不清楚表情。
司機不敢催促他,只好舉着電話僵在那裏。
過了不知多久,他直起身來,嘲諷地提了下嘴角,伸手接過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被挂斷了許多次,又被晾了一會,早已怒氣橫生,卻又礙于某些原因被迫忍下,盡力壓抑着說道,“為什麽不接電話?”
“沒聽見。”
“你找借口至少也要找個像樣點的!”對面的音量陡然變大,是忍不住發怒了。
“您都知道是借口了,幹嘛還問?”朱鏡辭又靠回了車座上,眼神示意司機繼續開車。
“……”朱老爺子被噎的不輕,只好放過這個問題,“你今天在董事會上太過了,對面都是你的叔伯長輩,看看你說的是什麽話?”
“哦?他們對付我的時候可沒看出來一點長輩的樣子,這會兒倒想着在我面前擺長輩的譜了。”他說話聲音很輕,尾音收着,一幅漫不經心的好脾氣模樣,仿佛對面的朱老爺子只是不懂事的頑皮小孩。
“你……”朱老爺子語塞,說出的話也難得地有些底氣不足,“當初那件事是他們做的不對,但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也知道錯了,你就不能收手放他們一條生路嗎?”
生路,朱鏡辭的臉隐匿在黑暗裏,發出無聲的嗤笑,“當初這些人對付江忱予和我的時候,可沒想着給我留一條生路啊,爺爺。”
最後兩個字他咬的很重,一字一頓,帶着笑音,電話那頭的朱老爺子忍不住要打寒戰。
剛把朱鏡辭認回來時,他簡直像是一只流浪貓一樣冷漠而機警,不肯叫人,也不親近,相處起來仿佛随時準備着弓起背來給人一爪子。
這樣的性子太容易激怒別人,不會是朱老爺子喜歡的繼承人。朱老爺子不去管他,冷眼看着他在別人手裏吃了幾次暗虧,等着他自己把性子磨平磨好,像是馴服一只不聽話的獵犬。
苦頭吃多了,朱鏡辭逐漸變得老實,開始有意識地讨好他,攀附他,恭恭敬敬地叫他爺爺,不再違逆他的意思,也不再提起他不喜歡聽到的那個人。
慢慢地,他想當然地認為,朱鏡辭當年确實是一時興起。年輕人嘛,誰年輕時候還沒為了別人要死要活過,時間久了過去了就沒事了。
他對此很滿意,當初用江忱予當借口只是權宜之計,他打心眼兒裏不可能接受一個喜歡男人的繼承人存在。朱家這麽大的家業不可能後繼無人。
放下了戒心的朱老爺子開始帶着朱鏡辭進公司,從底層職位做起,讓人手把手教他熟悉各種事務。朱鏡辭腦子很聰明,對公司的事情上手很快。公司裏有些長輩看不慣他,故意為難,他也不卑不亢,沒去找朱老爺子告狀,自己處理得很妥帖。
後來一段時間,朱老爺子身體不好,常常會覺得頭暈目眩,朱鏡辭照顧的很貼心,每天在家中伺候,還特意介紹了自己在這邊認識的醫生朋友來家裏診治。
老爺子本來将信将疑,但那個年輕人看起來文質彬彬,醫術卻是當真不錯。只吃了兩服藥他就覺得好了許多。而且年輕人還精通按摩,老爺子多年頑固的頸椎病都覺得輕了許多,不禁對朱鏡辭愈發滿意起來。
他生病期間,朱鏡辭代他去開了幾次公司會議,處理了一些緊急事務,有什麽不懂的都恭恭敬敬來請教他的意見,他逐漸放心下來,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朱鏡辭插手公司的核心事務。
直到幾年後,朱鏡辭在公司股東大會上,亮了自己的股份,幹脆利落地在公司高層來了一場大洗牌,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然而為時已晚。
他已經沒有能力再扶植起來一個足以和朱鏡辭抗衡的人,那些朱家的旁系早已被前些年的浮華金錢迷暈了眼,一個個地被朱鏡辭玩弄在鼓掌中,如今大難臨頭才知不對,哭喊着來找他求救。
可他又能做什麽呢?他現在也不過是空頂着一個名頭,手中的權力早已被剝奪殆盡。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他被自己一手培養的繼承人逼到了絕路。
早在最開始他就應該明白,朱鏡辭不是什麽獵犬,他分明是只幼鷹。你以為拔了他的爪牙,剪了他的翅膀他就會乖乖聽話,但其實他根本就是暫時虛與委蛇,鷹還是鷹,試圖馴服他的人早晚有一天會被啄了眼。
他還記得那天,朱鏡辭難得早回家,西裝革履地站在他面前,微笑着說,“承蒙爺爺這麽多年的栽培,鏡辭感激不盡。”他的語氣那樣真誠,仿佛說的話都是發自內心一樣。
老爺子因為壓抑着的憤怒口不擇言,“我當初就不該認你回來,不該對你心軟,讓你現在從背後捅我一刀。”他的聲音裏透着明明白白的懊悔和怨毒。
朱鏡辭一幅絲毫不被影響的樣子,神色如常地笑着,“您錯了,您當初就不該留我條命,在我小時候您就該早些下手,就沒有今日的事情了。”
他擡手扶了扶領帶,從旁邊自己房間裏拖出來了行李箱。
“你要走?你打算去哪?”老爺子看着行李箱,一個可怕的猜想從他腦海中冒出來。
“托您的福,”朱鏡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帶着點苦惱,“我現在還要去把我的戀人哄回來。”
他拉着箱子,頭也不回地走着,腳步輕快,把辱罵和咆哮都關在身後。
兜兜轉轉,他終于能夠回到大洋彼岸,去赴一場遲到了很多很多年的約。那裏正值盛夏,闌風長雨,那裏有他惦念着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