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清蒸魚
朱鏡辭第二天醒的很早。
他眨巴了下眼睛,感受到身邊的熱源,發現自己正背着身蜷在江忱予懷裏,江忱予睡得很熟,一條胳膊松松地摟在他的腰上,是一個全然親密的保護的姿态。
他們昨晚真正睡下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可他醒來奇異地覺得神清氣爽,像是在初夏的午後,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鋪着竹簟子,舒舒服服地睡了黑甜一場,夢都不曾做一個。
這太難得了。這些年裏,他睡過的好覺屈指可數。很不容易睡着了,就陷入光怪陸離的各色夢裏。好夢寥寥,多是那些怨憎會,愛別離的噩夢。
他在夢裏驚醒,便只能靠着窗臺枯坐一夜,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天邊星子寥落,他總疑心這裏的星星都不及國內的多,月亮也不如那裏的溫柔好看。
他看着看着,就會想到,在海的另一邊,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在偶爾的漫漫長夜裏,也難以入眠,同他看着同一片星星。
每當這時候,他總是複雜的。他既盼着有這樣的巧合,像他開始信的那些古時候的詩句,藉着同一片月夜,想念一個人也沒有那樣苦;又私心裏不願江忱予也同他一樣為了求不得輾轉反側,他想,別恨我,也別想我,把我忘了吧,我那樣壞,最好幹幹淨淨地把我忘到腦後。想念一個人太疼了,他半分都不願自己的心上人遭這樣的無妄之災。
倫敦多雨,下雨的時候,夜就是黑沉沉的,一顆星星都瞧不見。
這裏的雨粘膩,沉重,不是朱鏡辭自小見過的那樣清亮的雨。每逢雨天,他的心情總是不好,一顆心像是沉到了寒浸浸的水底,飄飄蕩蕩,沒個着落的地方。
他常常會搬張椅子放在廊下,對着院子發呆,想貓,想江忱予,想那個狹窄的小巷子裏昏黃的路燈和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他念書的班級裏有同為中國人的同學,同在異鄉的緣故,對他很親切。同學爺爺是上了年紀的老中醫,常常和他說些醫學的東西當消遣。瞧他經常在雨天發呆,就好心提醒,說雨裏的寒氣是經不得的,尤其是受過傷或者有過慢性病的人,受了寒,每逢下雨日子總要難熬許多。
他聽了進去,再遇到下雨,就忍不住想,家鄉這時是不是也在下雨,江忱予當初受傷時動了刀,下雨的時候會不會也很難熬?
人大概都是如此,越是無能為力的事,越忍不住去惦記,生怕它結了疤,忘了疼,要一遍遍地撕扯開,把傷口血淋淋地攤在那裏,才體會到自虐般的暢快。
他心知自己做錯了事,補償不到旁人身上,只好一遍遍地懲罰自己。
他一步步地籌謀,一步步地往上走,每天撐着笑臉在公司裏和人周旋,在朱老爺子面前裝成勤勉而聽話的繼承人。面具戴久了,自己都忘記了摘下。
一次他去應酬,回到家裏吐的稀裏嘩啦。他不喜歡屋子裏有別人,家政都沒有請過。吐完之後,就迷迷糊糊抱着馬桶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照鏡子,眼睛裏的紅血絲吓人,整張臉慘白,沒什麽生氣。他試着提了提嘴角,笑容假的自己都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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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找不出一點讀書時的影子,突然就害怕了。他想,我這個樣子回去,憑什麽指着小魚兒還喜歡我呢?
那些所有江忱予喜歡的,舊日裏他身上所有的,全在這裏一日日地锉磨殆盡。
于是他開始試着改變,逼着自己去健身,早睡早起,規範飲食,他想,我要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才能去見那個人。
他在沒有江忱予的日子裏,努力把自己過得整齊,抱着不多的希望,掙紮着,等待着。
他在等一個時機,等雲銷雨霁,好去重新擁抱他的月亮。
老天見他苦心,終于施舍給他機會。他坐上了那個位子,笑到了最後。
朋友請他吃飯,祝賀他得償所願。席間上了一道清蒸魚,朋友很殷勤勸他,說是店裏特色,魚肉以嫩滑肥腴聞名。他伸箸去夾,無意識的行為,吃到嘴中才後知後覺,竟然是剛巧夾了蒜瓣肉。一時間喉嚨發緊,吞咽都有些困難。
記憶是最微妙的,它藏在那裏,從不肯主動冒頭。只等哪天,你看到了,聽到了,感覺到了某樣舊物,就波濤洶湧地過來,把你溺斃在裏面。
那晚朱鏡辭強撐着回到家,舊日裏的情愛刀子一樣割着他的心,他趴在窗臺上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
哭完之後,他仰頭看着天上昏黃的月亮,含着眼淚癡癡地笑。
他想,我終于能回去,去見我的月亮了。
朱鏡辭把頭埋到被子裏,貪戀地吸了一大口,鼻端滿滿的都是江忱予身上的橙子氣息。
他掀開被子。準備悄咪咪地下床去,坐到床邊,忍不住嘶了一聲,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隐秘地方傳來的不适感。低下頭,手臂,大腿,胸膛全是暧昧的痕跡遮都遮不住。
他扭頭看了看床上,這些痕跡的始作俑者睡得正熟,許是懷裏少了個人,不太安穩,微微地蹙着眉。
朱鏡辭打量着這人的眉眼,越看越覺得好看,越看越喜歡,忍不住湊上去,在他唇角啾了一口。
我要是個女孩子就好了,他不無惆悵地想着,這樣就能把你關在這裏,等到肚子裏有了小小魚,就可以逼着你,要你負責了。
“在想什麽?”冷不防地聽到聲音,朱鏡辭回頭看,發現床上躺着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微微眯着眼,端詳着他。
“在想你。”朱鏡辭老老實實地答道,做出一副頂規矩的模樣,手卻不規矩地從下方伸到被子裏,往江忱予的小腹攀去。
“想我什麽?”江忱予面上平靜,手卻在下面迅猛地捉住了一只鬼鬼祟祟的爪子。
朱鏡辭偷襲不成,神色有些悻悻,“想我什麽時候能在小魚兒這裏上位啊。”
“與其想這個,”江忱予伸出手在他額頭上敲了一記,“不如先想想怎麽把昨晚的事情解釋清楚。”
看到朱鏡辭轱辘轱辘轉動的眼睛,和被自己握着的忍不住蜷起來的手指,江忱予冷面無情地補充道,“老實坦白,敢撒半句謊你這輩子都甭想着上位了。”
眼看着撒嬌耍賴無法,朱鏡辭只好自暴自棄地交代了自己作案的全過程,“那天許木木告訴我,說你有女朋友了,後來我又遇到你們一起在餐廳吃飯,以為是真的,就準備把你關起來……”
“遇到?”江警官對犯罪嫌疑人的用詞提出質疑。
朱鏡辭眨巴眨巴眼睛,試圖擺出一幅純良的樣子蒙混過關未果,只好坦白,“好吧,我是找了人專門盯着你,随時和我彙報行蹤來着。”
“……”江忱予默默想,我居然還只以為他在偷偷跟蹤我,合着現在人都已經進化了,低估他了。
“然後我就準備了那些東西。”朱鏡辭含混地說道,眼睛觑向角落裏放着的黑色手提箱。
“你用什麽把我弄暈的?”
“一種麻醉針劑,”朱鏡辭老實交代,“本來是打算學電視劇那樣,用乙醚毛巾的,但是我在國外認識的學醫的朋友說,那個起效太慢了,我的力氣可能制不住你,就推薦了這個。”
“……難為你了,綁架倒籌劃的周全。”江忱予暗暗在心裏給那個不知名的醫生朋友記了一筆。
“這不叫綁架,”朱鏡辭認真科普,“這個學名應該是叫囚禁強制愛。”
“???”這都是什麽奇奇怪怪的名詞,這人在國外幾年究竟學了些什麽,怎麽幹幹淨淨一只小貓咪出去,回來就成了黑心兒的?
“我以為你要去和別人談戀愛結婚,實在沒辦法了,只好這樣子。把你關起來,你就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了,不會對着別人笑,對着別人說話,和別人出去約會……”朱鏡辭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頭也漸漸地低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手從江忱予的手掌裏抽離。江忱予看不到他的臉,但能看到他身前淺灰色的床單上,啪嗒洇開了一個深灰色的小圓點,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那你本來打算把我關多久?沒想過萬一別人發現我失蹤報警了怎麽辦?”江忱予手掌在被子裏暗自攥緊,指甲掐進掌心裏去,把想要伸手擡起眼前人下巴,替他擦擦眼淚的念頭壓下去。
朱鏡辭聲音有些悶,很艱難地從嗓子中發出,每個字都沉重,“我也不知道,”他茫然地搖頭,“我也不知道要多久,當時只想着,把你關起來,你就不會是別人的……”
“我現在知道錯了,”他擡起頭,露出惶惑的一雙眼,眼圈還紅着,“真的知道了,我不會再這樣了……”
“錯哪兒了?”江忱予打斷他,目光灼灼,盯着他泛紅濕潤的眼。
“不該想着把你關起來,”朱鏡辭嗫嚅着,手指怯生生地挪過去,停在被子的邊緣卻不敢再往前,“不該想着獨占你一個人,不讓你接觸別人,我以後真的不會再這樣了。”
“不是。”
“不是錯在這裏,”江忱予看着他,語氣平靜,重複道,“愛一個人,就會有占有欲,随着來的嫉妒,惶恐和不安,都沒有錯。”
朱鏡辭猛地看向江忱予。床上坐着的人,眼睛裏像是存着一汪深潭,黑黑地透亮,能映出他的影。
“你錯在自己一個人消化着這些情緒,不肯告訴我。從你第一次懷疑,第一次難過開始,如果都講給我聽,就不會發生這一切。”
“所以以後,把這些都講給我聽,可以嗎?”
“好!”朱鏡辭哽咽着,很聽話地應聲。從昨晚開始,懸在他心頭最後一柄利刃,終于有驚無險地被放下了。
他不敢和江忱予坦白,其實在他制定這場計劃的時候,已經毫無指望地做好了江忱予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他的打算了。比起以後面對江忱予的冷漠和憎惡,他更害怕這個人遠離他。
他在絕望裏建造了牢籠,打算把兩人一起關進去,哪怕就這樣糾纏着度過餘生呢?日更2三齡|陸韭2三;韭陸'
可江忱予再一次救了他。
他的月亮那麽溫柔地在他身邊發着光,驅散了折磨他的黑暗和恐懼,他在月亮的光暈裏被完好地保護起來,再沒什麽傷害得了他。
他的手隐秘地前進一些,而後牢牢地攥住了江忱予的手指。
江忱予的手指長得很好看,細長而骨節分明,一想到昨天晚上這只手怎樣在自己的身體裏開拓進出,朱鏡辭就情不自禁地腰軟。
“哦對,還有一點,違法的事情不能做幹!進去了就撈不出來了,長點腦子吧言言小朋友。”江忱予無意中用上了舊日的稱呼,語氣裏帶着不自知的熟稔和溫柔。
“我知道啦,以後真的不會了!”朱鏡辭豎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地說。
江忱予看他認錯得這麽熟練,只覺得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額發,把本來就有些淩亂的頭發揉的更加亂蓬蓬。
餘光掃到床邊的黑色箱子,簡直有些頭疼,“這裏面裝的都是什麽?”
“啊,”朱鏡辭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直視他,含混說道,“就是一些工具,還有……道具。”
“又是你那個醫生朋友給你推薦的?”江忱予的語氣裏泛着莫名的酸。
“不是的,是……我自己學的。”朱鏡辭往江忱予懷裏靠,試圖逃避問題,臉頰透粉,後知後覺地開始不好意思。
本來江忱予沒有多想,可看到懷中人的反應,他開始往某方面懷疑了。
不顧朱鏡辭尴尬的目光,他伸手把箱子夠了上來,霍地打開。
床上的兩個人都沉默了。
各色各樣的潤滑劑和套套,貓耳朵,兔尾巴肛塞,按摩棒,手铐,甚至還有一件镂空的黑絲裙子。
“你 ……”饒是江忱予腦洞再大,也實在不明白這一箱子東西,這怎麽看都不像是囚禁人用的,倒像是上門來找操的。
“我怕你不喜歡我了,也睡不下去,只好準備了這些……”朱鏡辭幾乎要把頭埋進被子裏了。
江忱予甚至看到了一瓶RUSH,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看着埋在被子裏當鴕鳥的人,恨恨地一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朱鏡辭從記事起就沒被人打過那裏,險些跳起來,一張臉更是紅的像煮熟的蝦子一般。
“我一會就去扔掉,哥哥,你別生氣。”他攀着江忱予的胳膊,滿臉羞愧。
“扔掉幹嘛,”江忱予看着他,一臉鎮靜,只耳廓微微泛紅,“既然帶來了,那以後就挨個在你身上試試,免得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