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婚,就這周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

月上柳梢頭的冬日夜晚,從酒店高層的小陽臺望下去,遠遠的幾處夜幕如墨,幾處霓虹閃爍,勾勒出城市若隐若現的輪廓。

席烽手指撚着煙,忙裏偷閑地躲在陽臺的角落裏吞雲吐霧。

包間內酒過三巡,正是推杯換盞最熱鬧的時候。今晚的客戶來自北方某個以酒量著稱的省份,一水兒的北方漢子。

他們這方陪客的銷售估計敵不住,他已經叫助理小丁打電話叫了援兵。和客戶硬碰硬、還碰輸了委實丢人,席烽讓小丁趕緊把銷售部的幾員女将叫來,能來幾個是幾個,也許還有兩分勝算。

他擡腕看了看表,指針走到快九點鐘。今晚這場飯局結束的不會早,應酬晚歸對他一個公司老板來講實屬家常便飯。

五分鐘之前,客戶方的男老總手機上有視頻彈進來。如同聖旨駕到一般,快五十歲的男老總一刻不敢耽擱地接起,反舉着手機屏幕繞場一周— —

他低聲下氣的和家人解釋,飯局只是“飯”局的時候,席烽忽然心裏有了判斷。這個客戶雖然把價格咬得很死,一個點不讓,但人品應該差不到哪裏去。

吃飯就是吃飯,喝酒就是喝酒,飯後也沒要求他們再安排第二攤。縱然放任手下調笑恭維在場的女士,男老總自己并不多言,看女人的目光也不會火辣辣的違和。

然後,一霎那間,席烽的腦子閃過一個念頭:他這樣揣測酒桌上的別人,而別人,會不會也以同樣的邏輯揣測他?

— —所以,話說回來,他也要給家裏報備一聲嗎?

席烽在陽臺抽完了一支煙,又想,左右不過打幾個字、在微信上提一句的事,耽誤不了多大工夫。

他垂下手臂,撣了撣煙頭。指尖盡頭火光一閃,複又暗淡下去。他的心思也随之忽明忽滅。

結婚時間不短了,到這個月月底,時間将将滿一年半。而他家的席太太,從始至終不管他這些。

人在不在本城,回不回家,吃沒吃飯,她比他更加不聞不問的灑脫。

許是習慣使然,席太太比他更加享受自由身的無拘無束。起碼一年半下來,完全沒有讓他産生被婚姻束縛的自覺。

導致他這個有太太的,每回出來應酬,和公司裏沒結婚的單身小年輕差不了多少。

席烽自嘲的往包間裏瞥了一眼,電話追過來緊張查崗的待遇,他反正從未享受過。

這麽想着,他摩挲了幾下剛剛掏出來的手機,屏幕都沒按亮,又放了回去。

他和慕黎黎之間的楚河漢界,又何止這一條。

誰先踏破邊界往前走,指望不上她,難道就一定是他麽?

慕黎黎多狠的心啊。即便他席烽放下架子,和她主動地交代一句去向,難保她不嫌他突兀,嫌他驚擾了她的賢者時間。

說起來今天席烽不知是腦子裏哪根線搭錯了,居然冒出了這個念頭。而且特意借着抽煙的由頭躲出來,對着夜景,猶豫不決的瞎想了好一會兒。

他這廂反反複複地拿不定主意,十分鐘過去,見他還沒返場,客戶卻等不及了。

幾個人推開陽臺門,端着酒杯來喊他,一打岔,他的猶豫也抛之腦後了。

進家時,剛剛過午夜十二點。

客廳的窗簾密密實實地拉着,室內一片漆黑,安靜得落針可聞,仿佛屋子裏沒有人氣。

席烽慢悠悠的換了拖鞋往裏走。客廳裏的沙發上扔着條毯子,大半拖在地板上。茶幾中央是一盤只動了幾口的水果,旁邊擺着幾團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巾。

垃圾桶就在一步之遙,卻把淩亂不堪的東西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席烽直皺眉頭,她這生活習慣沒有一天讓他順眼過。

推開卧室的門,屋內反倒燈火通明的刺眼。

慕黎黎穿着一件薄如蟬翼的睡袍,正坐在床尾的梳妝臺前塗抹護膚品。

席烽停住腳步,視線從上到下逡巡一圈,眉頭漸松,剛冒上來的氣莫名又消了。

聽見門響,慕黎黎兩耳不聞,只專注手頭的事。對着鏡子左右照了照,繼續拿起另一個巴掌大的瓶子,旋開蓋子。

對站在門口的男人愛搭不理,眼角明明掃到了,頭都不扭一下。

席烽自覺沒趣,摘下手表扔在床頭櫃上,啪嗒一聲。

慕黎黎早料到了似的,白生生的小手在臉上輕輕拍打,看水分吸收得差不多了,才懶洋洋的開口。

“最近挺忙的?”她問,照樣睇也不睇他一眼。

“忙。”席烽拆下領帶,解開襯衫的前幾粒扣子。

“哦。”

慕黎黎把臺面上高低錯落的罐子随手一推,倒了她也不管,“不過,我今天問了,徐律師不忙。”

徐律師是公司的常務法律顧問,同時也是席烽的私人律師,負責處理席家上上下下十幾口的個人法律事宜。

“他?和他有什麽關系?”

“我預約了他周六全天的時間,你讓丁助理排一下,到時一起去律所找他。”

“ ?”席烽沒懂。

“等你有空— —把婚離一下。”

慕黎黎停了一分鐘,總算給了他一個正臉,口中重複道,“離婚,沒空也得去,就這周。”

時間倒回到二零二零年二月,春天伊始。

慕黎黎此人,性子不算多乖張,有那麽一點,也是悶聲不響地埋在心裏。

第一次見面時,兩人分坐在桌面兩端,中間像隔着一條銀河那麽遠,席烽對她沒留下多少印象。

不多言的乖乖女,拿餐具的姿勢斯斯文文,刀叉劃在瓷盤上一點聲音也不乏出來。看人的時候眼底一片沉靜,毫無半分世故之感。

讓他很快把她歸類為不谙世事的小白兔。也怪他表弟陸子程,見面前介紹情況時光說她家境不錯,讀書很好。這一鋪墊,讓他有點先入為主了。

當然也是因為,慕黎黎實在長了張小家碧玉的柔和面孔。一舉一動軟柿子一樣的中規中矩,看起來容易讓人迷惑。

那時,陸子程應席母的三令五申,正滿城劃拉适齡的單身姑娘,給他找對象相親。

慕黎黎是他通過七拐八繞的關系,網羅來的相親對象之一。正經人家的姑娘,家世、品行、容貌放在臺面上,席家長輩一定挑不出來錯處的那種。

見面結束的餐廳裏,人前腳剛走,陸子程興奮地問席烽:“這個怎麽樣?”

席烽被手邊不斷震動的電話分了心,一律掐斷,才說:“就那樣吧,平平。”

陸子程詫異得差點驚掉下巴:“啊?哥,這還— —平?”

他的尾音拉長,帶出些不懷好意的意味。

“你仔細看人家了嗎,哪裏平了?”

席烽怼他:“你看了?人是你相還是我相?”

剛開始沒相幾個,席烽眼高于頂的毛病還沒人治得了。溫開水一樣的女孩子,沒有多少地方能讓席烽上心。他想,再等等,多見幾個也無妨。

陸陸續續見了一個月,走馬觀花似的篩選。不說挑花眼,也練就了席烽和女孩一照面,就眼光毒辣的把人看個通透的本領。

漸漸開始審美疲勞,比長途跋涉的奔波求人還讓席烽有心理負擔。大海撈針,看不到終點,分不清重點。

他和陸子程說,你這一茬不如一茬,廣撒網撈魚也不是這個撈法。

席烽叫停了相親,白忙活一場是其次,主要是外界忽然急轉直下,形勢愈加迫人,他沒時間了。

隔一周,席烽給陸子程打電話,不然最早的那幾位,再安排我見一遍吧。

于是陸子程重新約見了第二輪,慕黎黎從中脫穎而出,被排在了第一個。

第二次見面在相親中的意義不言而喻。也有別的女孩,一聽說是上次的席總,十分樂意和他再約次飯續上前緣。

之所以第一個是慕黎黎,不光是因為席烽記起了她那張清純恬靜的臉蛋,更是因為陸子程說,這個姑娘好像行情挺火,另外,家裏有點銀行的背景。

再見面,席烽看慕黎黎的目光更犀利了一些。

過後,席烽在陸子程的車裏抽完了小半包的煙,也沒表态行不行。陸子程急了:“你倒是給句話,是和她再見,還是和別人再見?”

煙霧缭繞之間,熏得席烽眼皮半睜半閉。他許久才輕嘆一聲,坐直身體,搖下一側的車窗。

邊搖頭,邊說:“個子不夠高,腿不夠長,臉也不夠讓人過目不忘… … ”

“身材好也行啊!”

“ … …好得也不明顯。”

陸子程噎住,不知說他啥好。

“學問是很有學問,頂尖名校的高材生。”席烽又琢磨了一會兒,幽然道,“不過,我這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他過完年剛滿三十二,女孩才二十五歲,比他堂妹席燦還小兩歲。

這番答複讓陸子程捉摸不透,這是看上還是沒看上啊?

“她信教?”

席烽低頭翻了翻手機,看到女孩朋友圈連續兩天轉發的內容,是本地一家基督教會唱詩班的視頻。

合唱的童聲直入雲霄的清亮純淨,很适合最近焦頭爛額的他聽,至少蕩滌一下他每日沉浸在生意鑽營裏、被金錢蒙蔽了的心靈。

陸子程探過腦袋,在席烽的手機上瞧了瞧,他也不了解:“信教的人好是不好?”

“至少不作惡。”

席烽甩出句評價,按滅了手機。也和女孩子乖巧的詩書氣質相吻合,他想。

就這麽一拍腦袋,定下了慕黎黎。席烽自诩看人獨具慧眼,事實證明,也有稍微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的時候。

後來結了婚他才轉過彎來,慕黎黎有個根紅苗正體制內的父親,怎麽會讓閨女信什麽西方教派。

慕黎黎只是幫忙轉發宣傳而已,她不是什麽純良老實的傻白甜。

她朋友圈再往前,還有轉發佛經大悲咒求轉運的。因為朋友勸她佛系一點,看開一點,投資賠錢就當是過眼煙雲。

她也信“教” ,不過信的是金錢萬能教。

慕黎黎收到介紹人返回來的消息時,正奔走在閃電式相親的路上。

如同席烽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她面臨的選擇也不少。況且,她的要求本來就不高。

慕黎黎動員了周遭所有朋友給她找男人,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要快。

她已經下定決心,只要男人不太歪瓜裂棗,滿足基本條件,就嫁。

當然,擇優錄取這一條還是保留的。總要讓她挑一挑,選一選。草率也不能太草率,盲婚啞嫁的,她還是有點擔心。

閨蜜黃苗苗被她催得每天像着了火一樣,置工作于不顧,陷在各色男人堆裏,東打聽西打聽,都是為了她。

恨不得三頭六臂,趕緊完成任務。這個不行,那個不好的,何時是盡頭。

作為大學同學兼多年密友,苗苗知她甚深。揣摩了一下慕黎黎的心裏,苗苗給她提煉了三點需求。

從高到低排名,“一是顏值,二是錢包,三是眼神。顏值要養眼,錢包要鼓囊,眼神要— —不咋地。”

“怎麽叫不咋地?”慕黎黎不認。

“你這人骨子裏懶散,事兒還多,一般的男人伺候不來。得給你找個不較真的,不幹涉你、眼裏看不見你的最好。”

慕黎黎不置可否:“也行。生活上保我衣食無憂,足矣。”

“ — —所以你看,這位就很合适啊!”

苗苗打開某個天天在電視上做廣告的征信APP ,搜索結果列表中,席烽本人注冊的公司有一二十家。

還有一張他西裝革履出席行業峰會的采訪照片,“要財有財,要貌有貌,還— —換過好幾任緋聞女友,每一任的風評都不差。”

系統自帶的鏈接裏,有幾條不太顯眼的八卦新聞。一個前任分手後誇他慷慨好施,一個前任怨他約會找不到人、是個工作狂。

更讓苗苗篤定,此人符合慕黎黎的要求,不妨一試。

慕黎黎回想起席烽那張沒有溫度、表情并不豐富的臉,惜字如金,“湊合,不壞。”

連分別時開口要她微信,都表現得不卑不亢,游刃有餘。意思表現在姿态上就是,你給也行,不給他也不勉強。

男人評價一個人好壞,往往憑理性的邏輯思維。而女人,大多憑直覺,外加觀察那些抽絲剝繭的小細節。

席烽的風度無可指摘,說話言簡意赅,聽她娓娓道來很有耐心,沉穩而持重。

工作中是上位者,所以舉止之間帶着說一不二的果決。用餐時,又能安然接受她雜七雜八的口味。

筷子始終不往口味重的那幾道菜伸就是了。在慕黎黎看來,這表示席烽不是那種驕矜霸道的富二代,也不會越位得過于殷勤。

她杯中的熱飲見底,他擡頭瞧見,隔着一張桌子,沒有自己動手,而是招手叫來了服務生。

知情守禮的距離感,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距離感放到女人身上叫仙氣,放到男人身上,則是另一種冷豔。

女人容易被這種看似分寸、實則疏離或不屑的情緒搞到心癢難耐。慕黎黎斷定,他要是有意放鈎子,身邊絕對不缺被釣的女人。

這樣的男人,隔了很久回來約她第二次,她其實很意外。

遠超平均分,讓她瞎貓撞上了個死耗子。巧合也好,緣分也罷。慕黎黎樂觀的想,搭個夥不難的,就他了。

心态達成一致的兩個人,順理成章的很快安排了第三次約會。

仍是吃飯,從華麗優雅的西餐廳換到了接地氣的中餐館子。

快餐男女,目标是速戰速決。意不在交心,也不在那些悠然甜蜜的風花雪月。他們之間的節奏,從一開始就和普通的戀愛情侶不同。

本着促成合作的意願,慕黎黎試圖了解他更多一點,便比以前健談了些。

問他公司做什麽生意,席烽答:“傳統行業,加一部分人工智能的延伸。”

慕黎黎點頭,大腦自動翻譯,人工智能嘛,不就是做圈錢變現。

市面上人工智能這個旗號已經不罕見了。前幾年海量的創業公司,四處拉私募投資。投完隔兩年,不少公司相繼倒閉、轉做其他或是創始人套現,投資機構在屁股後面反而賠個精光。

慕黎黎又問,具體做哪個行當和場景?這個問題提的有點專業水平,席烽多看了她兩眼,說:“酒店,和相關的上下游産業鏈。”

慕黎黎悄然挪眼,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他的穿著打扮。

手表、襯衫、皮鞋、發型,格調上仍是精致矜貴,絲毫不顯一絲落魄。

“酒店— —還正常營業嗎?”

“對,還開着。”

本來至少要關掉一半,他力排衆議硬挺着要開門營業。這些席烽沒有展開說,又不是事業上的合作夥伴,說太多工作沒有共同語言,場合也不适合。

一頓飯吃下來,慕黎黎承認他皮相看起來不錯,修養看起來不差,甚至比她想象的更為“精英” 。

性感突出的喉結和有棱有角的下颌線,很有成熟男性的硬朗氣派。可她依然覺得,越吃越有點索然無味。

這麽高段位的男人,為什麽海選後挑上了她?慕黎黎沒那麽天真,她知道,沒有無緣無故的另眼相看,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去而複返。

以己度人,很容易便推測出來。這個年紀的男人挑相親對象,會看她這個人如何,可也不僅僅是看她如何。

有句話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她的背後還有什麽,相比他已然心明如鏡。

席烽身上的西裝襯衫是優雅的黑白兩色,像白紙黑墨般對比分明。但是,一旦其中摻雜了灰突突的中間色,這味道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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