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碧螺春
飯後,章女士打開客廳的電視機,房子裏嘈雜起來,打破了幾個人都話少的窘境。
章女士按着遙控器調臺,當屏幕上出現慕行長喜歡的戲曲節目時,停了下來。咿咿呀呀的老生唱腔,調子九曲十八彎似的唱個沒完沒了,慕黎黎最不愛聽這種老年人的節目。
她悶頭坐在沙發上玩手機,東劃劃西劃劃,無聊地打發時間。她不是個沉迷社交軟件的人,一會兒就看完了,但也絕口不提換臺。
出頭壞興致的事她不做,她也忍得住,畢竟一禮拜就回來這麽一次。
席烽陪坐在一旁,一樣沒看進去。視線虛虛地落在電視畫面上,心裏想他自己的事。
一屋子裏,認真聽戲的恐怕沒有一個人。一小段折子戲過去,慕行長關小了音量,叫席烽陪他去書房下盤棋。
另一個老年人的愛好,在棋盤上排兵布陣,找一找贏過對手的樂子。慕黎黎小聲提醒他:“你行嗎?圍棋,不是象棋。”
席烽說當然,似是不在話下的小事一樁。
下棋厲害的,絕對是洞察人心的有城府之人。慕黎黎不知他是一早就會,還是現學現賣。她沒跟過去,心說等試過一遭,他就知道慕行長的厲害了。
連着幾盤虛虛實實的對弈,大龍被殺到片甲不留,席烽甘願棄子認輸。
“和您相比,我不過懂個皮毛。再比下去,我成了無知者無畏、關公門前耍大刀了。”
“謙虛了,你的功底不錯,手生罷了。”慕行長微笑着撚了撚下巴上不過寸許的胡須,贏棋不笑,輸棋不急,這副不慌不忙的态度首先就值得肯定。
慕行長的棋風是粗中見細,沉思慢想的琢磨布局。而席烽的棋着是另一個路數,落子快狠準,舉棋不悔的堅決,細中也見粗,不拘泥在一步兩步的機鋒上。
長輩看晚輩,棋品鑒人品,這比席烽在棋盤上贏過他還讓他順心。
“黎黎從小學棋,下得算不錯,你們倆切磋過沒有?”
自然沒有,席烽說:“不敢和她切磋,她是書裏泡出來的學院派,段位比我高多了。”
家裏的次卧快被慕黎黎的家什占滿了,席烽讓阿姨專門給她騰了兩個書房的書櫃。偶爾他用,角落裏落灰的舊書一直沒人收拾,他隐約掃到過幾本棋譜。
慕行長同席烽一起收拾桌上的棋子,閑話問道:“她在公司怎麽樣,沒給你添麻煩吧?”
“不會,她做得很好,勤快、踏實。”
沒有水花的本分,換種說法就是踏實。朝九晚五的按時按點,嗯,算勤快。對關系戶,大概的預期不超過這些。
“那很好,我勸過她很多次,年輕人不要耐不住性子,随随便便跳槽。在一家公司至少幹上兩三年,把一塊業務學精學透,再去考慮其他的職業機會。黎黎這方面很聽話,上一份工作幹了快四年,也差不多到了很熟的階段才辭職。”
“是嗎?現在的年輕人裏,一份工作四年算比較長了。希望烽火有這個榮幸能留住她,給她提供長遠的發展平臺。”閑聊似的随意說着,席烽順着他往下講。
有意思的是,父女倆好像都是說話非要繞個彎子才肯表達正題的風格,真是一脈相承。
慕行長對他滿意之餘,先挑起了核心話題:“上次說的資産評估,做得如何了?”
“做完了,評估報告上周剛拿到。”
起個頭,慕行長便仔細理他的棋子,把接下來談話的空白交給了席烽。
席烽直接報了個估值的數字,說:“無論和當年的買價比,還是和現在的市場成交價比,這個價位都是偏保守的,我認為合理。”
他把幾處土地的位置和地上樓宇的翻新情況介紹完,慕行長重點讓他說産權的情況。
烽火業務剛剛有起色時,原來租住的酒店房東要轉手,雖然那時公司不寬裕,席烽還是下狠心花大價錢,把酒店所在的樓層帶地都買了下來。
後來公司盤子越來越大,加上商業地産的租金遲遲漲不上去,他反而謹慎地收住了手腳。哪怕資金趴在賬上,也要多存一些以備不時之需。導致近幾年烽火拿地不多,還盡是高新區這些城邊上有政策優惠的地段。
“資産質量還可以。”慕行長只給了一句簡單的評價。
“是,做抵押物的話這幾間酒店最合适。哪怕要求再嚴格也能滿足,基本挑不出瑕疵來。我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周期,越短越好、越快越好。”
慕行長沉吟片刻:“其他銀行想必你也跑過了,應該知道下半年銀行額度會很緊張。而且,最近出臺的政策主要針對普惠和小微企業,你們這種連鎖的規模和重資産的特點,沾不上邊啊。”
“是。”席烽知道,動辄審批也要三到六個月,而且還不保證能批下來額度。
經過幾番托請的迂回,他很清楚,這個時候一是靠實力,二就只能靠互相之間的信任了。所謂“信任”是升華之後的說法,說白了就是關系。
兩人正聊着,書房門被敲響,慕黎黎端着一盤水果從門外悄悄閃進來。
在門口躲着聽了兩耳朵,感覺他們聊得告一段落,她才推門。
放下果盤她也沒走,捏了個草莓,邊吃邊坐在了靠近窗口的單人沙發上。
慕行長停下話頭,有些話只适合兩個人談,當着第三人的面不好深說,家裏人也一樣。
慕黎黎将窗戶開了個小縫透氣,見他們又沒話了,空氣靜止得像不流動了一般,開口朝着慕行長說:“我看這兩個月,來家裏找您的人挺多的。”
她好好說話的時候,有一種涉世未深的乖巧和順從,讓聽話的人容易對她放松警惕。
慕行長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的進來,靜聽她的後語。席烽側過臉看了看她,對視時挑了挑眉,意外她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出去。
“ — —所以您說,今年這個情況,放貸的口子是松了還是緊了呢?”慕黎黎說,“有機會拿到貸款,大家才東奔西跑是不是?可如果口子不緊,又不用各出奇招地活動,您說對吧?”
“看情況。量化寬松,風險從嚴。”
“松和嚴,不是銀行自己說了算嗎?只要有額度,總行分行一級一級往下分,要的話總能調劑到的。”
慕行長哼了一聲,沉了沉臉,訓她:“你懂銀行內部是怎麽回事了?當年四處托人叫你進銀行,你不去,現在說這些外行話,讓人笑掉大牙!”
她的話一起頭慕行長看得出來,慕黎黎不是來陪他們聊天的,也不是來圍觀他們下棋的戰績的— —裏應外合,連手對付他的還差不多。
“看您,還急了,我又沒說什麽。”
一提起當年找工作的往事,慕黎黎比他還氣不順。她情願趁年輕在外面闖蕩。也擔心她爸在單位被人指指點點的說走關系,所以那時她硬氣地說,我有手有腳,不用您幫我找工作。
結果呢,三個月之後,慕岚岚沿着他找的關系,順利地進了銀行的大門。
慕黎黎指着慕行長,掉頭問席烽:“他們給你的抵押率有多少?”
“百分之五十左右。”
“這麽低?”慕黎黎繼續問,“剩下的百分之五十,接着做二抵呢?”
“很難操作。”
“一點門路也沒有嗎?”慕黎黎問完,秀氣的眉毛擰成繩子,看着席烽,又看看慕行長。
一棟核心地帶的高端酒店,地價加房價,總共只能抵押出評估值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直接變成了凍結的死物,烽火豈不要虧死了… …
當着慕行長的面,慕黎黎不客氣地問:“那你還貸什麽款,賣絕對比抵押劃算,直接變現不好嗎?”
席烽說:“這個不是問題的關鍵,其他銀行的抵押率也大差不差。”
慕黎黎仿佛聽了句笑話,冷下臉問:“ … …和其他銀行比,能一樣嗎?”
每家銀行都是如此的話,他随便找一家不就好了,和她結什麽婚?這話她沒法說,可是心裏的氣被慕行長挑了起來,一陣陣翻江倒海的難受。
席烽說:“銀行有銀行的規矩,爸爸也有他的考慮。我很理解,差不多就好,不強求。”
“又不是空手套白狼,房本都押給他們了,怎麽算強求?”慕黎黎驟然尖了嗓子,“你到底懂不懂,老唐沒和你說?”
席烽讪然承認:“不大懂。”
這是財務總監的分內事,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他不會插手接管這些。
慕黎黎木着一張挂滿了冰碴子的臉,所站的位置正對着慕行長,等他給個說法。
慕行長在女兒的逼視之下,态度漸漸軟化。
兒女大概都是前世欠下的債。買賣還有個商量的過程,從慕黎黎進屋開始,一句話都沒有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講過。
“你們公司沒有大額貸款記錄,銀行對新戶的要求高,審批要過總行的風控部門。後面貸款循環起來,有了信用記錄會好很多。”
席烽點頭:“是需要經過這麽個過程。我不需要一次貸出來很多,每個月循環用就行。”
慕黎黎詫異的瞪他。公司都要砸鍋賣鐵了,他連條件都不講的嗎?
如果說早前她還抱着一種看戲的心态,看驕傲的他如何張口和慕行長卑躬屈膝地哀求,現下,她已經成了一個局中人。
陳年怨氣上頭,加上她正好了解那麽一點烽火的窘境,她為他鳴不平,慕行長這确實— —不偏心,可他怎麽能這麽不偏心呢。
“多怎麽了,流動資金誰會嫌多,當然是多多益善。”
席烽按住了她:“不能一口吃個胖子。”
慕行長贊同的肯定:“你這樣想就對了。眼光要放長遠,貸款多公司的杠杆就高,你再想一想,抽貸的後果你能承受嗎?銀行的錢是便宜,可也是帶鐵鈎子的,一鈎給你鈎個底朝天。”
“您說的是,我都明白。”
慕黎黎瞠目結舌,從書房出來之後刷的一轉身,死死盯住他。
“資金流斷裂的下場,你知道嗎?雪崩的速度有多快,你知道嗎?”
“知道。”
“那你還往回縮?”她幫他說話,該他添把柴他卻撤了火,弄得她成了最着急的人。
“不至于此。”席烽說得不溫不火,“難是難,我還沒窮困潦倒到那種地步。”
慕黎黎的話說得難聽:“逞能不管用,公司還能撐幾個月,你算過嗎?現在是你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時候?”
席烽不愛聽,冷言道:“我有我的判斷,也有我的選擇。”
“不用我多管閑事,是這個意思嗎?”
“你別幹涉。”
“我給你攪局了,還是給你搞砸了?”慕黎黎氣到雙手叉腰地仰頭質問他,随即意識到動作不雅,又筆直地放下手,低聲說,“好,總之是我吃飽了撐的是吧… …知道了!”
她甩頭就走,手腕卻被席烽一把攥住,仗着力氣大把人往回拉。
兩人還沒拉扯清楚,身後書房的門打開,慕行長出來:“你們不去看電視,杵這當門神?”
席烽換了只手牽住她,另一只手摟住她的肩,把人攬進懷裏:“說兩句話,這就去。還是— —我陪您去試試那方新硯臺?看看效果怎麽樣,寫兩幅字磨一磨。”
正中慕行長的心頭好,他欣然去客廳拎了席烽送來的袋子,返回書房,還叫席烽也跟上。
慕黎黎在他肩窩裏掙紮了一下,沒掙開,啧了一聲:“我爸叫你呢,還不趕緊伺候去?”
“你不一起?”
她涼涼地說:“不了,我給你泡壺茶去— —碧螺春,你最喜歡的。”
席烽入口的東西從不講究,問:“什麽意思,我喜歡什麽?”
慕黎黎也是剛納過悶來,沒理他一擰腰走了。
他是不用她幹涉,可也已經被幹涉得達成了他的目的。她鮮少脾氣急,今天卻一急一鬧,不自覺地成了他手裏的槍。
而他順水推舟,看着她扮黑臉,他自己唱紅臉,越唱越把他在慕父心中的位置往高擡。枉她自以為聰明,到頭來,在她的映襯下,慕行長對 他的識大體一百個認可。
這人,以退為進的策略用得熟熟的。綠茶中的綠茶男,說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