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祈安日記

溫知江醒來時依然天色近晚,直起身子搖下車窗,雖然不用呼吸,但還是不喜歡太悶。

往外頭一看,天邊仍是霧氣蒙蒙,灰着一片。

溫知江攥緊拳頭,抿着唇臉色極其難看,之前陸離那個混蛋居然敢打暈他!

左右打量,卻沒瞧見陸離人,荒郊野外似是只有他一個活的,連個飛鳥都不見。

夜色将至陽氣漸衰,溫知江身為鬼魂,對森冷的陰氣格外敏感。

溫知江心裏一慌,這下子不僅擔心媽,又多了個陸離,該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看了看車門溫知江又有些躊躇,陸離幾次強調不能離開這輛車,溫知江的手放在車門開關上一會兒又拿下來,然後再放上去,糾結地眉心寧出了個疙瘩來。

正想着,一陣狂風将雜草吹的壓了地,溫知江擡頭餘光剛好瞧見雜草堆裏的墓碑,以及極其顯眼的純黑衣角。

那是……陸離?他去墳地裏做什麽?

溫知江啪嗒一聲開了車門下車,意外地發現腳踩着地的感覺真實了許多,低頭一看,身上竟也凝實好似活人,不再是之前虛幻的狀态。

若有所思地擡起手撚着左耳的耳釘摩挲兩下,難道是因為定契的緣故?

溫知江緩步朝陸離走過去,卻發現陸離盤坐在地面,雙手在小腹交疊,周圍的雜草被他清理出一小圈空地來。

猶豫該不該叫陸離時,陸離卻自己睜開了眼,從風衣口袋裏頭拿出那本藍皮日記扔給溫知江,而後阖目道:“小少爺回車裏去,我們得在這呆上一晚。”

溫知江靠近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想來這小少爺定是不願意在墳地呆着。但是遇見個無主的墳地可不容易,這一路上還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們,萬一再冒出來什麽妖怪,他現在傷成這樣又如何護得了溫知江?

但陸離卻想錯了,溫知江是誰?那可是學醫的。

什麽樣的屍體沒見過,全班公認的勇士,敢一個人在解剖室跟屍體探讨交流學術問題的三好學生。

溫知江接過那本書看了看,皺眉道:“我媽呢?為什麽要在這?”

他怕到是不怕,只是母親現在也不知如何了,何況陸離不是個道士嗎?跑墳地裏打坐的道士他還是第一次見。

陸離一時猶豫,而後道:“忍冬姨沒你想的那麽弱,我需要這的陰氣療傷,你先回去歇着,明早上咱們再趕路。”

想起之前自己老媽一腳踹飛狐妖的氣勢,溫知江一哽,緊捏着日記本強壓下心裏擔心,又道:“你……在這療傷?”

陸離輕嗯了一聲,而後道:“我們陰山一脈就是這麽修煉,一會兒天暗了會有不少沒法轉世投胎的游魂,你別多管閑事。”

“哦。”溫知江應了一聲,這個陰山一脈還真奇葩,居然要在墳地修煉。

之前陸離還超度陰魂,這會兒又讓他別多管閑事,溫知江發現他完全看不懂陸離,猜不透他的想法。

陸離不再說話,溫知江也不好再開口打擾陸離,只要将心裏的疑惑暫時壓下,轉身拿着筆記本原路回到車裏。

陸離松了口氣,實在怕溫知江繼續追問忍冬姨的事。

畢竟……他也不知忍冬姨現在如何了。

若是平時,他和忍冬姨都能單手捏死那只狐妖,但可惜,他們都受傷了。

坐在副駕駛位的溫知江低頭看着藍皮日記本,只覺着一切仿佛一場夢似的讓人難以置信。

仿佛他以前生活在一個假的世界裏,現在那層隔絕他與真實世界的薄膜碎了,而他也從虛假的世界中醒了過來,面對真實。

日記本顯然上了年頭,不厚,薄薄的一冊小本子,紙張有些泛黃,還有經常被人掀開翻看的痕跡。

第一篇日記是09年的。

2009年三月二日。

小江住院了,但我和忍冬都覺得小江這次病的不大對勁,也許是那些東西的原因。

連忍冬都毫無辦法,我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爸,我不想讓我的孩子跟着爸去學那些,只希望他平安長大就好。

希望小江能早點好起來,爸爸愛你。

——

那年我的确大病過一場,但具體的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爸口中的‘那些東西’又是什麽?難道說那次大病也跟妖怪有關?

我低頭繼續翻看日記,我爸并沒有把每一天都記下來,而是隔幾天寫一次,每一篇日記都不是很長。

從三月二號到三月十六號之間,按照我爸的記錄,我都在醫院裏。

而三月十七號,日記裏終于出現了爺爺。

——

2009年三月十七日。

小江的身體仍然不見好轉,醫生勸我們放棄治療,已經給了爸消息,說是過兩天就到。可小江的情況已經不知能不能等得到爸趕來,我的兒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為什麽不肯放過他?

老天,如果非要有人承擔痛苦,讓我替我妻子和兒子承擔吧

2009年三月十八日。

爸終于趕到了,小江已經快要沒有呼吸,好在爸說還有辦法。

這是我這些天聽到的唯一值得高興的事情,但爸的臉色不太好,我想也許這個辦法并沒有我和忍冬想的那樣完美吧。

有舍有得,只是不知道這一次我要舍棄些什麽才能換回我的兒子。

爸帶來了一個小男孩,看起來比忍冬大幾歲,聽爸說那是他收養的徒弟,好像叫陸離

是個不錯的孩子,一直幫爸照顧小江。

下個月就是小江的成人禮,希望他能在那之前好起來。

忍冬是個堅強的女人也是一個好妻子,我卻不是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所以我絕不能讓妻兒再受到任何傷害。

絕不!

2009年三月二十日。

小江的身體終于出現好轉,臉上的青灰已經變回了正常膚色,但仍然沒有醒來。

爸也終于告訴了我根治小江的辦法,難怪他猶豫了這麽多天,不過我沒有猶豫。

老子救兒子,天經地義,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

只是這件事該怎麽告訴忍冬?用丈夫的性命去換取兒子的性命對她太殘忍了,可我們已經想不到其他的辦法,希望她能好好地帶着兒子活下去。

2009年三月二十二日。

小江的身體已經不能再拖了,出乎意料,忍冬同意了爸的方法。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能救我們的兒子,所以作為父親,我絕不能退縮。

已經決定明天子時就進行儀式,我想過很多種離開這個世界的可能性,但我覺得這種方式很好。

忍冬,小江,我很抱歉以後不能再陪伴你們身邊,但請你們相信,無論身在何方,我都愛着你們。

也許從一開始我和忍冬就錯了,我們自以為的自由其實只是逃避。

小江,我的兒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得到這本日記,我希望你能永遠記得,面對你該面對的一切,我和你的媽媽永遠站在你身後,我們愛你。

——

溫知江認認真真地看到了最後一個字,顫抖着手将日記本合起。

其實一共也沒有多少,但這裏提到了‘儀式’,這個儀式是爺爺想到救他的方法,卻需要犧牲他的父親來換回他的命。

以及那個,所謂的責任。

父母曾想讓他逃離的到底是怎樣的責任?

腦中驀地出現陸離那句話——多活了七年。

他今年二十五歲,可不就是多活了七年?是他爸用命換了這七年!

一個個近乎荒謬的真相擺在眼前,且容不得他不信。

溫知江抱着日記本彎下腰,将自己整個蜷縮起來,頭埋進雙臂,死死咬着牙一聲不吭,全身卻都因為竭力掩飾情緒而微微地顫抖。

心上仿佛燃燒着一團火焰,灼燒着心髒血管,蒸發了血液,一分一秒都是痛不欲生。

直到這一刻,溫知江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已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陷入了什麽事件中,他也因此而家破人亡。

早在七年前他的父親就為了救他而死,現如今他也不知被何人奪去性命。

甚至死後都要抓着他不放,到底是為了什麽?

仇恨與殺意在溫知江心中交織,像是被逼近絕境的野獸,叫嚣着最後以血液來洗刷痛苦。

仿佛被什麽蒙蔽雙目,溫知江大腦一片空白,只憑借本能打開車門跳了下去,藍皮日記本掉落在車中也不在意。

沒有目标,憑借直覺往前走,不知該去往何處,心中只有兩個字——複仇。

還沒走兩步便被人扯着手臂緊緊擁在了懷中,耳畔響起陸離微怒又帶幾分溫柔地呵斥:“小少爺!冷靜點,別亂跑。”

下一瞬溫涼的手掌覆在了雙目上,像是清涼泉水般的溫柔觸感,溫知江甚至忘記了掙紮,大腦放空地靠在堅實的懷抱內。

陸離的手掌泛着淡淡的幽藍光芒,好像是某種淨化儀式一般,讓溫知江的怒意漸漸消退,理智回籠。

見溫知江安靜下來,陸離松了口氣卻未曾移開手掌。

他知道有些事情或許會讓溫知江失控,卻沒想到他竟差點被怨氣所控制而變成惡鬼。

若非因為契約讓他感覺到溫知江躁動的能量,還不知會出現什麽後果。

低嘆過後,陸離掌心沾了濕潤,眼神驀然一暗,收緊了攬着溫知江的手臂似是安慰,低下頭以額心抵着溫知江的額頭,輕聲道:“小少爺,沒事了,只要我還活着,定會拼死護你。”

對過去的憤怒、未來的迷茫和未知的恐懼讓溫知江陷入崩潰暴走,此時此刻他仿佛溺水的人在承受窒息痛苦時抓到了一根拽他上岸的繩子,本能般死死回抱着陸離。

壓抑着的哭聲斷斷續續,陸離沒再開口,卻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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