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淵側泛漣漪(十)
頭部的劇痛仿佛銀針入腦,渙散的意識漸漸回籠,幾次試圖睜開眼,可眼皮仿佛千斤重,怎麽也睜不開,全身上下都不受控制,好似離了魂一般,只得緩緩積攢力氣,昏昏沉沉的什麽都記不得,依靠本能地掙紮着想要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不斷地在腦中搜尋記憶,那張清冷俊逸的容貌驀地闖入腦中,泛紅的眼眶,沙啞的哭腔。
——我要你活着!要你好好活下去!
猛然極其那個刻入骨髓深入骨血的名字——漣兒!
溫淵驀地睜開眼,眼眶酸澀不由稍稍眯眸,幾息間便搞清楚此時自個兒的處境,他正在一輛馬車中,并且……還是被五花大綁地安置在馬車裏。
之所以用‘安置’一詞,則是因為他發現這馬車鋪了一層厚厚的動物皮毛制成的毛毯,極為舒适,雖說空間不大,卻五髒俱全。
而且他的父親正坐在一邊,見他醒了也沒有什麽意外之色,只是說了句:“淵兒,随為父走吧,這是陛下的命令。”
溫淵又是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化掉這句話的意思。回想起昏迷前景漣的種種,閉了閉眼,啞聲道:“父親,到底發生何事了?”
溫漠黎輕聲一嘆,端坐在一旁,伸手撩開馬車上的幕簾,望着車外,悵然道:“溫氏護佑元尚百年,自開國皇帝至今,從不涉政。先帝擔心你搶了陛下的江山,臨死前留了遺诏,陛下未曾明說遺诏內容,但遺诏如今落入丞相手中,那老頑固看溫氏不順眼已久,聯絡朝臣,逼陛下将你賜死。幸而陛下早有安排,将溫氏子弟分批送出國都,為父便是來接你的。”
溫淵靠着軟墊苦笑,他竟忘了,君若無臣還如何為君?遑論元尚不過一小國,想來這些大臣便是絲毫未将陛下放在眼中,否則怎敢如此公然逼迫?
只苦了漣兒,費心保住溫氏子弟,又将他從宮中送出,拼着日後天涯海角再不相見的相思之苦而說出那句“要你好好下去”的話來。
他們倆還真是一對苦命鴛鴦,一輩子都活在算計中。
溫淵算計了半輩子将景漣推上了王座,而後又換成景漣算計着如何保住溫氏。
一時間思緒紛雜,從年幼時與小團子的驚鴻一面,到小團子被送出去當做質子,小殿下回國性格大變,被封皇子,宣誓效忠,一吻定情,再到如今……被迫生離。
先帝那日的質問還在耳畔,而他是如何回答的呢?
希望他的漣兒做一個明主,如今漣兒助溫氏舉家私逃,他獨自一人如何面對滿朝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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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回到最初時,那個眉眼如精雕玉琢般的小男孩,一派天真,他細心護着他的小孩兒長大,如今怎能讓那人為他背上不忠不孝的罵名?!
恍然間這半生竟歷歷在目,溫淵微微地挑起唇,旖旎在唇角暈開,啞着嗓子低緩地笑開:“呵……呵呵……”
雙臂被反剪在身後捆綁,死死地攥着拳任由指甲嵌入掌心,低啞暗含痛苦的笑聲盡是諷刺,嗤笑那些目光短淺的大臣,也笑自己不自量力。本不該……本不該的……
不該告訴他自己的心思,不該與他兩情相悅。他是天子啊,若真愛他,便不該拉他下水,将死之軀更不能讓他背了罪過。
待笑聲止,溫淵掙紮着坐了起來,看向了自己的父親,薄唇輕啓,說了句話:“我要回去。”
溫漠黎沒有絲毫意外的表情,他早就猜到兒子醒來以後會這麽做,包括陛下也一樣,于是就有了溫淵這個被五花大綁的粽子。
溫淵心裏自然也是清楚的,深吸口氣,神态肅穆,語氣擲地有聲:“父親,我為臣,他為君,怎可讓君擔臣之罪?除卻君臣之義,我們之間還有夫妻之情。父親或許還不知,漣兒與我早已在亡故太後靈前拜堂成親,蒼天為證,厚土為憑,結發夫妻。吾妻如今在宮內沒了溫氏的支持定然如履薄冰,他且在深宮為我苦苦撐着,我怎能在此時棄他而去?!”
溫漠黎一怔,旋即蹙眉,抿着唇未曾言語,溫淵也沉得住氣,和自己父親靜默着對峙。
沉悶的氣氛在窄小的馬車內彌漫開來,溫漠黎忍不住輕嘆了口氣,從袖間取出匕首,手起刀落斷了溫淵身上的繩索,便不再看他。
“你且去吧。”
四個字,卻仿佛用盡了力氣。親眼看着親子回去送死,身為父親,自是心如刀絞。
可兒子回去不僅為君,更是為了他心頭所愛。溫氏家主溫漠黎一生唯有一位妻子,從無妾室,自亡妻故去後更是從未與任何人有過逾越之情。
一生一世一雙人,若是今日父子二人換位相處,溫漠黎也不會放任發妻而選擇自己逃開,那是懦夫!
父子二人相視一笑,子肖似父,溫氏嫡系都有一個毛病——情癡。
溫淵下了馬車,望着那不起眼的馬車漸行漸遠,暗自苦笑,自古忠孝難兩全,他想對君主盡忠,勢必有負父親一番苦心。心頭酸澀不已。一撩衣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心中低語:“日後不能在父親膝前盡孝,望吾父別後長安,和順一世。”
遂翻身上馬,未曾回頭,只将來路當做歸途,義無反顧地縱馬疾馳,一騎絕塵。
一路上他心裏都只有那一個人,他放棄一切回來只是為了他的妻子,他這一生的摯愛。
與此同時的皇宮裏,确實如同溫淵所想,景漣被軟禁在宮中,丞相帶人去溫府抄家時早已人去樓空,此時朝堂上也正唇槍舌劍,又分為兩派——一面主張追捕,一面主張講和。
溫氏的勞苦功高整個元尚的百姓都親眼所見,他們本來也只是想逼溫淵放權,但這無異于是另一種架空皇帝的手段,可是沒想到整個溫家竟然從都城消失了!
溫氏子弟全部失蹤,這對于元尚來講絕對是滅頂之災,這個時候朝堂的朝臣才想起來,他們一直都是仰仗溫氏才能走到如今,溫氏早已經是人心所向,如今溫氏消失了,恐怕民心大亂。
但溫淵就這麽跑了,丞相一幹人自然也是不甘心的。本就對溫淵極為唾棄,但溫氏子弟集體失蹤也在他意料之外,如今丞相大人也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般坐立不安,只能暗罵一句溫氏做得夠絕,竟然直接跑了!
但他卻不想想他做的事也一樣的狠絕,若溫氏不走,恐怕家都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