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巴西·檸檬燈

除了上學和買菜是每天的必修課外,雅桑很少獨自上街。

買菜的時候,雅桑好奇問了一句這是青辣椒還是紅辣椒,結果好幾個檔口的阿姨叔叔用異樣的目光望了她足足一分鐘。

習慣了,這種像看異類一樣的目光。

早就麻木了。

在廚房放下菜,再回房換套衣服,出門,鎖門,雅桑站在樓道上想了想,今天去Blue Note看看吧,看看紅奕工作的地方也好。

記得她答應當紅奕女朋友的那次約會已是一個月前的事,這段時間以來,紅奕對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喜歡的事、讨厭的事,紅奕都了如指掌并且小心翼翼地遷就。知道她喜歡魚,于是每次約會都送她一兩尾漂亮的熱帶魚。知道她喜歡鋼琴,于是經常為她找特別的琴譜。那麽能幹又體貼的人,是很多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呢。和紅奕在一起,大概無論遇上什麽都是溫暖的吧。

紅奕知道雅桑很多的事,可是他卻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人,而Blue Note他也只提及過一兩次。于是很多時候雅桑都覺得自己對紅奕的感覺是一片空白,僅靠着兒時的記憶勉強支撐。但她偶爾也有瞬間的惘然,總覺得紅奕與孩童時代的那個小男孩難以駁接到一起。

就像拼錯的拼圖,畫面一片混亂,接合的地方留有異樣的空隙,前後左右怎麽看都是別扭。

Blue Note真是個好地方。

盡管分辨不清任何顏色,雅桑也能看出面前這間水族店的店面布置極其精致,大概耗費了店主許多心思吧。推開門的時候雅桑清晰感到有股濕濕的味道充斥了她面前的空氣,像是走進一段偏僻而奇幻的甬道,新鮮氣流與魚缸水草呼出的氣流互相撞擊,漫天亂竄間凝結成水汽滲進皮膚。

“有人麽?”雅桑挽了挽右肩的手袋,輕輕掩上門。

門後是另一個世界。

四面都是玻璃,沒有牆,玻璃後是寬廣的水域,細膩的水草在視線低下去的地方緩緩拔節,随着水流左右擺動仿佛喝醉酒的老人看不清歸家的路。那些形狀大小各異的魚類互相擦身而過,相似的輪廓慢慢浮游出南轅北轍的痕跡,消散在環形牆壁魚缸的各個角落。

即使失去各種顏色的描繪勾勒,也能感受到其中的那份悠閑與自在。

“歡迎光臨。不好意思,店員剛出去提貨,怠慢了。”有人從轉角樓梯上咚咚咚跑下來,“啊……是你。” 踏下最後一級樓梯時,那人站定了擡起眼睛,四面的玻璃與流水将燈光折射成許多束密集的光花覆蓋到他肩膀手臂上,忽明忽暗地斑駁着。

雅桑忽然揚起一個甜美的微笑,像是粉飾在琴尾魚身上的柔軟而缥缈的尾巴,燦爛地橫掃了整片壯闊海洋:“又見到你了,真好。”這句話由衷發自內心,所以沾染上了女孩子心底最虔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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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這個少年竟是上次在音樂廳遇到的那個男生,雅桑永遠那麽感謝的人。

他給了她的不僅僅是一套衣裙,還有無邊的勇氣。

“啊……那個……”視線忽然被什麽吸引住,雅桑快步走到角落的一小幅被隔開的魚缸前,望着那群骨架纖長透明魚的眼神迷戀一如當初的花祭,“這個是……玻璃貓頭!這裏居然有玻璃貓頭!”

“那個是不賣的。”少年對她能喊出熱帶魚類別的名字感到些微吃驚,但他很快地調整了表情,然後別過臉:“看看其他魚,你想要什麽?我拿給你。”

“不,我來找人的,找紅奕,司徒紅奕。”雅桑禮貌地颔首,“我是他的女朋友,黑雅桑,請多指教。”面對這個少年,雅桑從來不會吝啬任何字句,個中的原因連她自己都不了解。

黑雅桑。

少年的耳際掠過巨大的轟鳴,像深海裏砰然裂開的斷層,切割了所有思緒,破碎不堪。

流水一般自然的三個字,像是多年來腦海裏經常出現的絮語,在無數個孤燈寂夢的夜晚偷偷浮出水面,在柔和的記憶裏包裹成溫暖而美麗的泡巢,經過漫長的孵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蠶食完最後的生命。

“你……喜歡玻璃貓頭?”少年霍然擡頭,目光定定落在對方眼睛裏,瞳孔相對,形成一條挺直纖細的光線,而透過那道光仿佛能遙望到彼此離散的過去。

“是,很喜歡。它的透明,沒有任何顏色雜質,幹淨而清澈。”

“你畢業後想到聖暖音樂廳工作麽?”少年忽然想起上次的事,脫口而出。

“嗯。”

“想不到……你是……他的女朋友啊……” 紅奕,你為什麽要騙我?我一直以為,你是最愛我的兄長。少年的聲調中帶着難以釋懷的巨大震撼。

“怎麽了?”雅桑顯然看出對方臉色的不妥,卻不懂所以然。

“不,沒什麽。對了,紅奕出去提貨了,要下午才回來,要不要我打個電話給他。”男生的聲音忽然無限溫柔起來,雅桑有些疑惑,但又不好意思多問:“不用了,我只是來看看Blue Note而已,這兒真漂亮呢。你別告訴他我來過好麽?謝謝。”說完淺淺鞠個躬,轉身要離去。

玻璃後的魚兒們睜着大大的眼睛來回穿梭,不知疲倦。

“少俊。”雅桑在踏出門剎那,聽見對方急匆匆憋出來的句子,生澀卻毫不含糊,“我的名字,少俊。你下次再來,我送你更好看的魚。”

好看?是那些五彩斑斓的熱帶魚麽?呵呵,對她來說那只是毫無意義的一條條光影而已。

雅桑甚至沒有眨眼,步子依然有條不紊,可那兩個字她聽得真真切切。

少俊,少俊,少俊。

悄悄在心裏默念數十遍,沒來由地便樂開了花,沒來由。

恍惚間覺得,許多許多年以前的自己,似乎也曾經這樣一聲聲地喊着這個名字。

很多的謎,來路不清,去路不明,但總有一天會破巢而出,富麗堂皇地展現在你我面前。

可有些事,也許不知道,會更幸福。

花祭,你經常去Blue Note的吧,你知道一個叫少俊的人麽?

雅桑向來不是喜歡旁敲側擊的人。花祭倒是被她的單刀直入吓了一跳,表姐一向對任何人都漠不關心,最近不知是怎麽回事,居然破天荒地當了紅奕的女朋友,而現在又來打聽Blue Note的店主,真搞不懂。不過,表姐肯和外界交流,也算是個好兆頭吧。

我們總是不明白別人心裏面在想什麽,因此只能思維強加到他們身上,這不怪你,不怪我,怪只怪人類間的隔閡太多,太冰冷。

知道啊,司徒少俊,老是兇巴巴的……啊對了,他是紅奕同父異母的弟弟。姐,你認識他?

嗯,上次跟你說考試時帶我換衣服的那個人,就是他。

啊哈,想不到他是那麽體貼的人呢。

他有沒有女朋友你知道不?

姐,你怎麽連這個都好奇啊……哦!有次我聽到紅奕說……他在等一個什麽三小姐。

三……小姐?

對話突然被敲門聲硬生生切斷。

平時家裏一般不會來客人,所以連門鈴都沒有裝,而花祭和雅桑也各自一套鑰匙,開門鎖門都靠自己。所以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花祭呆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咚咚小跑兩步去開了門,一下子又怔住。

天哪,女版的司徒紅奕嗎?

門外站着一個臉圓圓的女孩,長長的直發披散在兩肩,右耳邊梳了一個小髻,手裏挽了個白色的小皮袋,一身粉紅色的套裙和飾物搭配得恰到好處,小巧的靴子篤篤篤在輕輕敲着地面。女孩一見有人便立刻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你就是黑雅桑嗎?”

花祭上下瞅瞅面前扮相可愛的女孩,心想現在是怎麽回事啊哪有人跑到別人家裏劈頭就問你是不是某某某的,真不爽。于是花祭擺了個不高興的表情,回答:“她在裏面,你是誰啊?”

女孩的笑容卻一下子燦爛起來,她急急抛了句“不好意思打擾喽我可以進來嗎”,然後也沒有等主人家同意就側過身子從門縫鑽了進來,膠底的靴子聲音啪嗒啪嗒好不活躍。

女孩四處望望,為滿屋的熱帶魚震驚了幾分,最後把目光鎖定在坐在沙發喝雪碧的雅桑身上:“你是黑雅桑嗎?你好,我是司徒紅奕的妹妹,紅詩。”女孩挺直了胸口,似乎很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

“哦?”雅桑眉毛一揚,繼續喝她的雪碧,連坐姿都懶得換,“你好,司徒紅詩小姐。”未得到允許就擅自闖進別人家的人,沒有必要對她客氣。“哈哈,”女孩子忽然笑得花枝亂顫,“錯啦錯啦!我姓紅,不是司徒!”花祭眼睛一亮好奇起來:“咦?你不是紅奕的親妹妹啊?可是長得好像啊,我剛才還以為紅奕男扮女裝了呢!”

女孩咭咭地笑得直不起腰,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氣邊笑邊回答:“不是啦!我是他親妹妹,只不過我跟母親姓,他跟父親姓罷了!”

原來是這樣,跟母親的姓。

這些年來許多陳舊風俗被打破,世界迎來嶄新的光明。

“有事嗎?”雅桑淡淡開口,家裏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爽朗的笑聲,她覺得不習慣,但也不排斥。面前的這個女孩擁有與她哥哥截然不同的個性,卻同樣吸引人。這樣的孩子,即便一時間疏忽禮遇怠慢了他人,也會很容易被原諒的吧。不像自己,老是板着一張撲克臉沒有表情,人家不了解的還以為她憤世嫉俗。

時時刻刻都能笑成一朵花的人,誰都喜歡。

大家都想快樂。

紅詩吸吸鼻子停止大笑,又習慣性地拍拍裙子:“聽說哥哥交了女朋友,我好奇想見見,可哥哥又不答應!我只好自己找上門喽,唐突啦!”雅桑心裏一個咯噔,放下水杯沉吟了好一陣,接着挪到沙發一角又指指自己身邊的位置:“請坐。”紅詩也沒有扭捏,大大方方坐到她旁邊,還調皮地彈了兩下。

表姐和客人奇怪的舉動看得花祭愣了眼。

“我想私下問問你哥哥的事情,可以麽?”從來不知道紅奕過着什麽樣的生活,有着什麽樣的心情,現在她想要了解一下,應該還來得及吧。

“當然可以啦!你是我哥哥喜歡的人嘛!你放心喔我一定不會告訴他的。” 和四月一樣開朗活潑的女孩子,每個句子後都點綴上玲珑輕盈的語氣助詞,不禁令人宛爾。

花祭轉身去泡茶,目光越過窗外時約略停留了幾秒。

新圓的月亮支撐着整個天空,暈染出更廣闊的浮雲流星,這是青勺整個春季以來最明朗的一個夜晚。

“紅奕他,現在還會跟別人打架嗎?”古怪的問題。

“錯啦錯啦,哥哥是最有風度的紳士,這麽多年從來不發脾氣的,更別提打架啦!他還很專一呢,這麽多年來都偷偷喜歡着一個女孩子,為了等她甚至一直不談戀愛呢!直至遇上姐姐你……”每一句無心的話都牽涉出幾番動機不純。

花祭抿起嘴唇,沒來由地想起澤帆說過的話,全身一寒。

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不發脾氣,是一種懦弱哦。

“等一個女孩子?”

“對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在國外,哥哥和三弟就住在青勺,他們在這裏認識了一個女孩,聽說那女孩子很喜歡熱帶魚呢!後來由于爸媽工作問題,他們搬到德國和我一起住,兩年前才回來青勺,十年時間什麽都變了!結果啊,哥哥就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個小女孩喽。”

“你們家……還有一個男生叫司徒少俊?” 雅桑肩膀倏地一緊,試探性問出口的話帶着無數的忐忑不安。

恍恍惚惚想起那些在遙遠微茫的過去揮手微笑的人們,那些穿越亘古時空游離在大地之外的無數魚群,那些每一天都帶着熟悉陌生感的絢爛曦光,那些已經深深埋沒在時光的隧道裏回憶。

很多年以前,那個為自己打架的小男孩帶着她奔跑穿過幾條街,指着漂亮的水族店說總有一天我會送你很多很多的玻璃貓頭。

很多年以前,那個為她去考全班第一名的小男孩牽着她偷偷溜進劇院,站在只比自己矮一個的頭巨大鋼琴面前說我一定會考到聖暖音樂廳然後再彈琴給你聽,音樂最公平了就算你看不見任何顏色也能和其他人一樣聽見它。

簡單的句子,天真的語調,帶着孩童濃重的稚氣。

那一刻,仿佛七彩神仙帶着熟悉的春意迅速降臨,霜凍、冰棱、寒冷在一瞬間崩塌,潰不成軍。蛇兒魚從悠長的沉眠中蘇醒游走,黑白企鵝斑昂起頭翹首盼望,初生的鴨嘴鲇經過重重蛻皮,用美麗的尾鳍指向溫順而滄桑的春季。

連海水都會攜上甜甜香氣的季節。

“就是三弟呗!他跟我們很不一樣是吧?我們不是一個母親的哦!聽奶奶說呀,我們媽媽去世後爸爸再娶,過了一年就有了他喽,對了,他媽媽是德國人呢,好漂亮的!”仿佛訴說着一件件珍寶般,紅詩的語句一點不含糊。

把家裏的事毫不忌諱地開開心心告訴別人,這個爽朗女孩子,一定很熱愛自己的家人吧。

其實不是這個世界不夠美好,而是我們還未讓那雙注視世界的眼眸學懂微笑。

“紅詩……很喜歡哥哥吧?”雅桑側身半靠在沙發扶手邊,托着腮若有所思。紅詩微微一怔,垂下頭好一會兒不說話,手指交錯在一起,骨節因為用力而顯得有點發白。

“雅桑姐,你喜歡哥哥嗎?真的喜歡他嗎?”

雅桑沒有回答,托着下巴的手輕輕蓋過嘴唇,偶爾呼吸擦過尾指,熱騰騰的。

“雅桑姐,哥哥他……身體一直不好,有點……有點小毛病,如果……如果姐姐你真心喜歡他,就請你答應紅詩,無論、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抛棄哥哥而去好嗎?”即使是心不在焉的花祭也聽出了紅詩話裏的支吾。難道紅奕長期抱恙嗎?還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雅桑側過臉,眼神寂寥地飄了飄,依然不動聲色。

透過窗口看見那一輪月亮安靜地拖着尾巴,甜甜地彎成優美的弧度,在天際角落裏被夜幕擴大成明亮的印記。

忽然覺得這很像熱帶某種魚群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紅詩,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愛哥哥嗎?”

不是不愛,只是這個世界上變數太多,誰也不能預見輾轉未來,誓言的力量比空氣還薄弱。

最愛的人不給你海誓山盟,是因為不想欺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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