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耳朵聽不清的日子
聽力開始下降的時候,好心的大學同學介紹熟人帶我到上海五官科醫院專家門診就診,一個30來歲圓圓胖胖、油頭粉面的男醫生看了看我的外耳道,沒有受過外傷自然是好的,那為什麽聽力會下降呢?右邊是因為聽神經瘤,手術前就聽不見了,左邊到底是什麽原因呢?醫生斜靠在門上攤攤手,“這很難說的呀,你現在總還可以聽見自己說話的吧?”看着他那樣無所謂的樣子,聽着他的油滑腔調簡直不像個治病救人醫生啊,還是熟人介紹的專家呢。簡直是笑話啊,人難道會聽不清自己說話嗎?那不真變成睜着眼睛說“瞎話”了嗎?我說“現在當然還能聽清自己說話了”,“那麽好唻,只能這樣維持了,實在聽不見了就去試試人工耳蝸吧”。什麽檢查也沒有再做,我就這樣被打發了,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會有聽不見自己說話的一天,那是多麽可怕而奇怪的感覺啊。
“維持”了日漸衰弱的聽力一年以後,再好的助聽器也發揮不了作用。兒子拉小提琴的進步越來越得到他爸爸的點頭首肯,但是對于我,真的就是“鋸木頭的聲音”了。他們聽的古典樂曲對于我幾乎是不存在的,我看見音響上的燈亮着,就知道他們是在“聽音樂”。我曾經喜歡的FM98.5調頻廣播也好,歐美金曲也好,貓王、卡朋特、蔡琴也好,羅大佑、童安格、許巍也好,曾經觸動心底的聲音已經永遠停留在記憶裏,熟悉的旋律已經離我越來越遠,連看電影都又退回到默片時代。待到我已經不能分辨細微的聲音,再讀到張愛玲的文章,才驚異地發現之前從未注意的細節:每一種微不足道的聲音在她筆下都是那麽貼切生動、充滿靈性。
有一天做夢我好像聽不清了,驚醒過來我對老公惶恐地喊“我怎麽聽不清自己說話了”,老公已經習慣了我這個半聾子咋咋呼呼,他翻身睡過去了,我下床叫兒子上學,才發現這真是托夢呢,我只能感覺從喉嚨裏喊出來的氣息,卻真的聽不清自己說話了。
我知道我大聲說話的聲音一定劃破了空氣,可是我看不到它的痕跡。後來的日子,我已經習慣了不知道人家對我說了什麽,我只是看着嘴唇在動,有一些吱吱啦啦的聲音,卻不能會意,我不是“裝聾賣傻”,而是真的因聾而傻了。這樣尴尬的場面越來越多,我只能搖頭或者點頭,或者報以無聲的微笑。只有在夢裏,一次一次我竟然聽得清我熟悉的人在和我說話,那麽真真切切的。可是即使在夢裏我都保持着深度的清醒,總會納悶“咦,我怎麽又能聽清人說話了?是耳朵時好時壞嗎?”一次次驚醒過來才知道那真的是美夢而已,我是再也聽不清誰說話了。
我不甘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聽不清了,輾轉來到北京同仁醫院,在那裏遇到的醫生起碼讓我知道我為什麽會止不住地聽力下降。我依然是托熟人挂的耳科專家門診,女醫生很負責地用紙筆問了我很多問題,看了我以往的病歷和片子,也很詳細地書寫了這次的病歷,這是我以往求醫中是很少遇到的。我老家的醫生們總是漫不經心地問兩句,提起筆刷刷開一些昂貴的“調理”藥,病歷都懶得寫一行,也不理會你的痛苦和還沒有說完的疑問,馬上面無表情地扭頭開始喊“下一個”。寫完病歷她建議我去看片中心找專家看看我拍的片子再會診。聽力不好使的我出門在噪雜的公共場合就像個無頭的蒼蠅,順着別人的手指方向總算七拐八拐找到看片中心。迎面在走廊裏看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白發老人,手裏拿張片子從一間屋子剛出來,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憑感覺他應該就是個看片的專家吧?我的感覺是對的,我說了我的來意,他仔細看完我做聽神經瘤術後複查的片子,在紙上寫下“我懷疑另一邊也是神經瘤”,我瞪大眼睛表示懷疑,怎麽可能呢,聽神經瘤的發病率是三十萬分之一,我已經中了頭彩了,怎麽可能另一邊對稱長呢?好事才需要成雙的啊,腫瘤什麽的就免了吧。我告訴他我術後複查的片子不僅老家神經外科主任看過,拍片中心的主任看過,我還專程帶到上海,請給我成功開刀的醫生看過,都說“沒有問題”的啊。他很和藹地看着我,在紙上寫着他的分析,“右側術後狀況,左側耳道占位不清”,能看出他對我這素不相識的患者表示的關注和同情,他很堅定地在“懷疑”下面畫了兩個圈,重申他的判斷,建議我在同仁醫院再做一次耳道核磁,他分析我這個年齡不會無緣無故聽力下降。我在同仁做的核磁片子證明老專家的判斷是正确的,他真的是火眼金睛啊,專家就是專家,不服不行。
聽神經瘤的發病率是十萬分之一,而雙側聽神經瘤是這其中的百分之三啊,我中了一次“頭彩”,看來還得再來一次。盡管我很無望地面對雙側前後長出聽神經瘤的現實,看來我的榆木腦袋真像朽木适宜蘑菇的滋長啊,這真應了“禍不單行”的老話,不過我心裏依然湧出一些暖意,首都老字號醫院是讓人信得過的,起碼我感受到了一個醫生應該有的素養,我以前遇到的很多醫生不僅是缺乏醫術,更加缺乏醫德吧。我再沒有見過那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老專家,後來去找原先接診的耳科的醫生,她說沒遇見過我這樣罕見的情況,建議我去上海新華醫院找專門治聽神經瘤的醫生看看。上海同學又陪同我去了新華醫院,醫生說像我這樣聽神經瘤的患者人工耳蝸效果不是很好,但可以“嘗試一下”。
我沒有再去嘗試,只能眼睜睜感覺着聽力一點點失去,呈現在我眼前的世界日益寂靜而無可奈何。有時候真想對着空氣大聲嘶喊,哪怕扯破嗓子,刺破耳膜,再感受一下說話“震耳欲聾”、“振聾發聩”的說話是怎麽回事,然而我終究沒有做過這樣瘋狂而無益的舉動。除了聽不清說話,漸漸在我耳邊模糊、消逝的還有腳步聲、敲門聲、鬧鐘聲、電話聲、電視裏的聲音,甚至燒水壺的蜂鳴聲、抽油煙機的聲音……至于風聲、雨聲、流水聲、鳥鳴聲這樣的天籁,都像久遠的傳說了。能進入我殘存的左耳膜的,除了鞭炮聲、身後的關門聲、還有緊貼身邊擦過的汽車剎車聲、鳴笛聲,沒有一樣是悅耳的,但就這些刺耳的聲音,也幾乎成了我和這個喧嚣的世界僅存的聲音聯系了。
有一天在上班的路上看到早市上有賣大蒜的,想着老公吃面很喜歡就蒜,盡管我厭惡他飯後嘴裏的異味,但一想吃蒜有益健康嘛,還是給他嘗嘗今年新蒜的味道吧。我來到攤前問多少錢,其實那是例行程序,我根本聽不清報價,我挑了兩個,賣蒜的女人又給我添了一個小的,我問多少錢,她低頭嘟唠了一句,好像聽起來說兩塊吧,我拿起蒜,放下兩元錢就走了,心裏嘀咕人民幣貶值也太厲害了吧,真是“蒜你狠”,3個蒜都要賣2元錢了。我一向走路飛快,盡管是在人流如織的早市,也很熟練地穿行,快走出頭怎麽覺得後面紛紛攘攘不大對勁,買菜的、賣菜的都向我這邊路口看過來,一個男人走到我跟前擋住我的去路,我很吃驚怎麽了,是有小偷嗎?現在的人不會這麽熱心見義勇為吧?我忙扭頭看包的拉鏈也拉得好好的呀。他只示意讓我退回去,我才想到是剛才買蒜怎麽了嗎?我懵懂地來到攤前,那女菜販瞬間變成了潑婦,黑紅的臉因為憤怒而有點扭曲,她是在沖我吼着,這一次,就算我聽力再不濟,也看到她聲嘶力竭地吼“給你說是3塊呀”,我從包側面零錢裏摸出一張一元紙幣扔到她面前,在衆人的側目中逃離,真是羞辱難當啊!恨不得罵人發洩一通,不過等我走到單位時,堵在滿腔的怒氣已經差不多消解下來,哎,算了,不和她一般見識了,人家也不知道我長個耳朵是擺設啊,以為是碰上賴賬的了。以後最好的辦法就是拿整鈔讓人家去找,找回多少算多少吧。可憐我好歹算個白領,平時修鞋、做褲邊我都是要額外多給人家一元的,竟然因為一元錢遭受這樣的待遇,真是虎落平陽了。
冬去春來,厚衣服拿到幹洗店洗好該收了,老公送去洗,我負責順路去取。一進幹洗店發現小小的櫃臺竟然滿滿當當的,有個中年男人正揮舞着手臂高聲喝斥店員,店裏的小姑娘委曲求全地解釋着,我聽不清他吼什麽,當然更聽不清小姑娘說什麽,只見他用手指指着店員的鼻子罵罵咧咧,又戳戳攤在櫃臺上的一條棉布中褲,轉身對着進門的其他顧客,唾沫星子亂飛地宣洩着他的不滿。我雖然聽不清說話,語言辨別能力很差,但戴着助聽器對噪音格外敏感,像是轟鳴聲一樣刺耳。回家我對老公說“那人穿着挺體面,就半截布褲子都要拿去幹洗,看着像個有錢人,真是財大了氣就粗啊,他高聲大嗓地哇啦哇啦半天,我在旁邊都快被他吵聾了”。說完我又自嘲,什麽快被人家吵聾了啊,是我自己的耳朵本來就快聾了呀,怎麽賴得了人家呢。
有次在飯桌上,老公問我“你知道郭敬明嗎?”,我懷疑我耳朵本來就不好,是不是聽錯了,該不會是網民耳熟能詳的名字吧?“你說誰?”,老公找來白紙,看到他寫下“郭敬明”三個字,我不相信他天天泡在網上無書不看,會不知道這麽有名的網絡作家啊,真有心無旁骛這回事嗎?我表示嚴重懷疑,“不會吧?這麽孤陋寡聞?你可是兒子眼裏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張子哦?”老公很無辜地搖着頭聲明“還真不知道”,我和兒子相視而笑,90後的他當然是知道郭敬明這樣的網絡紅人的喽,兒子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其-實-他-的-東-西-是-垃-圾”,這話我懂的。我有點洋洋自得地說“你們平時不是老鄙視我八卦嗎?告訴你們把,我不僅知道馬克.紮克伯格和喬布斯,也知道小貝和勞爾,知道科比和加索爾,當然也知道韓寒和郭敬明。我可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文化科技、娛樂體育怎麽也知道一些吧”。雖然老公很誇張地翹起兩個大拇指伸到我眼皮底下,但我看出他倆在暗笑我的王婆賣瓜。頓了頓,我好像被自己的話刺着了,我現在連一方都聽不清了,怎麽還好意思說“耳聽八方”呢,真是吹牛啊,見過吹牛的,沒見過這麽吹的吧?“孤陋寡聞”、“閉目塞聽”說的應該是我這樣的人吧?
話說我看到一則八卦,英國威廉王子大婚,美聯社借助唇讀專家“解析”婚禮時威廉王子夫婦的交談內容。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威廉王子詢問凱特:“你還好吧?”随後,威廉王子安撫她道:“這只是場小型家庭活動”;巡游時,威廉王子指導凱特“應該微微低頭(致意)”;在白金漢宮陽臺,威廉王子第一次親吻凱特後說“再來一次。”看着這段繪聲繪色的描述,我不禁啞然失笑,但也心生感慨,我不需要那麽強悍,隔着八丈遠猜測不相幹的人在說些什麽,只要能分辨身邊在意的人在說什麽該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