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廣場織毛線的流浪女

她應該算是個拾荒者還是乞丐呢?或者被稱作城市“盲流”?我不知道。雖然她滿身褴褛,面容髒污,但看着她旁若無人的恬淡表情,甚至露出一些清高的傲然,我更願意說她是個“流浪女”吧。我不知道她從哪裏來,也不知道她何時流落街頭的,我注意到她的時候是去年夏天了。

我每天步行上班要穿過城市中心的廣場,一天往返早中晚四趟,我熟悉了廣場的一草一木,即使每天只是行色匆匆地穿過,也能透過這個舞臺感受到城市的氣息。早上晨練的老人、中午曬太陽的各色人等、晚上培訓輪滑的孩子和圍成一圈跳鍋莊的婦女都是這裏的主角,當然還有在廣場巨大的顯示屏下面駐足的農民工、來到省城廣場攝影留念的外鄉人。無數的人來來往往,聚了又散,成為這個廣場的過客,但是這個在人群中有些突兀的流浪女卻讓我一直惦念。

去年的夏天似乎非常酷熱,中午下班走過廣場開闊地,白晃晃的太陽簡直刺眼,草坪都曬得蔫蔫的有些發白,幾乎少有人在這時搶占廣場的長椅享受“日光浴”了。一天中午,從垂得很低的陽傘下面我無意中看到一個“怪人”,她穿着一件發舊的軍大衣,頭上還戴着一頂發紅的毛線帽,旁若無人地枕着一個大黑包橫趟在長椅上。我吃驚地慢下腳步偷偷打量,發現她竟然微微翹着二郎腿,腳上是一雙還算幹淨白色半高跟鞋,在那裏不緊不慢地織着毛線呢。在她腳下還整齊碼放着幾個大小不一的包裹,雖然破舊但都裝得鼓鼓囊囊,那應該是她攜帶的家當吧。配着這身奇怪而不合時宜的裝束,說實話她的臉可一點也不奇怪,如果洗去滿臉的黑污,我想那應該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呢。見過拾破爛的,但沒有見過這樣提着大包小包,還織着毛線的,這麽熱的天難道她不知道把她的寶貝大衣脫下來嗎?

以後路過廣場在地下商場門口附近我總會看到她,除了那身怪皮囊,她看起來不猥瑣,也不像是瘋障。有時候她坐在長椅上捧着餅子一點一點在啃,有時候發現她身邊竟然還有一個蘋果或者滿街流行的“關東煮”的塑料杯,真不知道她從哪裏搞來的。更奇怪的是偶然能看到她拿着報紙或雜志,文文靜靜地看着,那些應該是她揀來的寶貝吧?她也會踩着她的半高跟鞋,拎着塑料袋去翻檢旁邊的垃圾桶,挑出塑料飲料瓶擴充她的家當。但她走起路身子都是挺直的,不像別的拾荒者彎腰探頭俨然獵犬。大多數時候看到她橫躺在椅子上一針一針織着毛線,就像在自家客廳一樣安然。不知道她織的什麽,有沒有完工,也許她戴的毛線帽就是她的作品,她應該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吧,到底為了什麽流落街頭呢?

我很想去幫她,甚至想問她有沒有家人,要到她家人的聯系電話,雖然我耳疾聽不清說話沒法和她交流,但我也許可以找人給她家人打電話領她回去吧?但是每次看到旁邊熙熙攘攘的陌生人流,我好像不好意思邁出腳步,對于我這樣和熟悉的人都無法交流的人,要去和一個陌生人溝通實在是太難了,別幫不了人我自己反被愛看熱鬧的閑人圍觀了。

那段時間網絡上“犀利哥”的傳說正風靡,一張獨特的照片竟然使流落異鄉的乞丐重回故裏,也是個網絡奇跡了。相比于犀利哥,我看到的這個流浪女還真有點象個“溫柔妹”,我甚至動過念頭把她的形象拍下來放到網上,也許會在她身上再次發生奇跡吧,可是我終究只是扮演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除了多投去一些悲憫的目光,像每一個漠然的路人一樣,什麽也沒有做。

她和我是絲毫沒有關系的人,但我從心底默默地關注起這個不同尋常的流浪女。幾乎天天都會看到她,就這樣看着她穿着她的那身行頭從夏天熬到了秋天,轉眼又到了冬天,唯一增加了的是一幅毛線手套,換上了一雙破舊的旅游鞋,廣場成了她的據點,她成了廣場上最怪異的常客。我曾經天真地以為她晚上會有別的落腳點吧,可是有時候早上上班路過,發現她還裹着大衣蜷在長椅上,天熱天晴就這樣露天睡了,不知道下雨、下雪的時候她是如何栖身的呢?

有酷暑的一年就會有寒冬吧,去年的冬天也格外冷,早上路過廣場地下商場門口,在光鮮的鑽石珠寶廣告櫥窗旁邊看到一堆黑乎乎的影子,從大衣一眼看出來就是她,她瑟縮在商場門口的角落,頭埋在大衣裏,看不到臉,大衣底下墊着幾層瓦楞紙板,旁邊堆着她的已經破破爛爛的包裹,她就是這樣過夜的嗎?她的一件大衣不離身地度過了36度高溫的夏天,如何再度過零下16度的漫漫冬夜呢?她該有多麽頑強的生命力和忍耐力啊。每次看到她的影子都有些刺目,心裏也不由得抽緊,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啊,她到底還能忍耐多久呢?我破天荒地在網上第一次發了帖子,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幫到她呢。

2010年的最後一天,廣場張燈結彩,促銷廣告喜洋洋地映襯着辭舊迎新的氣氛,從廣場路過的人們手裏提滿過節的行囊。她仍然晃蕩在廣場的人流裏,不過背不像以前挺得那麽直了,臉也更黑了,一個饑寒交迫的人還這樣頑強地撐着已經不容易了。中午我躺在床上午休,為晚上加班做年終決算養精蓄銳,但是怎麽也揮不去那個身影,我必須為她做點什麽。我索性起身,找了兩張嶄新的五元紙幣,她看起來是個有尊嚴的人,我不能用随便的舊錢去打發她啊。我沒有告訴家人揣着心事悄悄出門,特意繞路去買了五個大餅,帶着我的新年禮物走到縮成一團的她跟前,她從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大衣裏擡起頭,有點虛弱無力的腦袋頂着她的毛線帽,我伸出手把餅子和鈔票遞到她眼前,她欠起身,露出一絲羞澀的表情,但她并沒像我想象的那樣,馬上伸出手去抓我給的東西,而是費力笑着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心疼地說了一句“你這樣坐在這裏多冷啊”,我把東西放在她身邊的一個紙袋上,裏邊是還沒有完工的毛線活和一堆彎彎曲曲的舊毛線。在我轉身的時候,我看到她努力坐直了身子,臉上堆滿了感激目送我離開,我深深地記下了那張臉。

年終晚上加班到深夜,我是坐車回家的,沒有穿過廣場。新年下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我窩在家裏沒有出門。節後第一天上班的早晨,雖然天色依然沒有發亮,但我遠遠地瞅見那個角落竟然是空的!沒有人影,沒有包裹,甚至沒有破爛和紙板,環衛工已經把廣場打掃的幹幹淨淨了。一丁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她就消失在城市的嚴寒中了。

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是凍死了,還是去了別的地方,抑或回-家-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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