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一個姑爺

我們老家把爸爸的姑姑叫姑婆,把爸爸的姑父叫姑爺,姑爺并不是對女婿的稱呼。

朱家姑爺其實是我爸爸的表姑父,他在親戚裏德高望重,但為人謙和,因為同好讀書的緣故,他和我爸爸比較親近,是我們家的常客。小時候我不知道他和我家的淵源還有另外一些緣故。

大家提起他經常是一臉恭敬,但腔調裏總是拖着些惋惜,我不太明白為什麽,反正覺得他和別的親戚不太一樣,他看我們這些小毛孩時都很凝神、和氣,身上有一點比較超然的感覺。

他總是穿着發白的灰色中山裝,一臉清癯,不過面色紅潤,聲音清亮,胡須刮得幹幹淨淨,身杆筆直。他每次來都會熱心地問問最近的收成怎麽樣,大小孩子都怎麽樣,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都顯得那麽斯文。

他經常是步行十多裏路從城裏來我家,從不坐車。我媽一看老人家腳步輕輕地提着兩紙包點心走進院來,就忙不疊地問走累了沒有啊,趕緊搬個凳子讓座,找個好點的杯子沏上一杯我爸的新茶。

他來我家多半是背着兩只手在院子裏到處轉轉看看,聽我媽熱切地給他說家長裏短,他只是專注聽着,“哦、噢”應着,頻頻颔首,并不多言。他和我爸靜靜坐一會,喝點茶,随意說說最近看了什麽書,偶然慨嘆一下世事就走了,也不多留。出了我家的門他可能還會去更遠的地方,閑雲野鶴一般。

我媽老拿姑爺和我爸做比,常常姑爺前腳走,我媽後腳就開始數落我爸,“你看你還不如姑父精神,那麽老的人還到處走,讓你閑了出去轉轉,整天栽到屋裏哪也不去,從早到晚掌一本爛書躺在炕上,除了吃飯、走廁所就是看書,眼睛看壞了,人也躺得散架了。”對于我媽的唠叨,我爸已經有了十足的抵抗力,他卷起書在身上輕揮一下,像趕了個蒼蠅似的,擡頭看我媽一眼,慢慢翻轉身面朝牆躺着,就着被樹蔭遮蔽的窗戶下那點光亮,繼續捧讀他的“爛書”了。偶然高興的時候他會躺在走廊上的木躺椅裏看書,但讓他去閑游,別說他的高度近視眼不好使,得過風濕性關節炎的腿腳也不方便。

我和媽媽走親戚去過姑爺家,是在天水“人宗廟”旁邊的一個三進的大院子。大人說話拉家常,我沒事東瞅西瞅,發現堂屋牆上放照片的玻璃鏡框裏竟然有好些非常模糊的照片,或者像碳素畫像,那些人都像戲臺上的人一樣穿着朝服、戴着官帽,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和爸爸說起我看到的照片,我爸才說朱家祖先在清朝都做過官,姑爺解放前曾經是天水又名的才子、書法家,但因為他早年就加入國民黨,解放後吃了很多苦頭,境遇不順,“可惜了一身才華”,爸爸說到這裏發出一聲長嘆。

說到姑爺還得說起我爺爺,我爺爺大概因為我後婆的緣故和我爸有隔閡,他一輩子留給我爸的遺産除了一點他走東跑西多年做小買賣攢的銀元外,還有一句話“人一輩子多吃虧,死的時候就走得快一點,受的罪少一點。”我爺爺一輩子都在踐行這句話,他臨走時掃完家裏的院子,靠在後園牆上曬太陽,等我媽專門給他做了一小鍋米飯去喚吃飯,發現他靠在牆上已經有點硬了。大概因為我爺爺比較仗義,家裏日子也過得去,況且我爸媽都有一副古道熱腸,在我姑爺遭受文革“最緊張”的迫害時,走投無路的他在我家南廂房躲藏了一個多月,避過禍亂。

我爸媽受我爺爺的言傳身教,別人的一點點恩都會念念不忘,但自己對別人的好卻提得少,對于姑爺在我家逃難的事我只聽說過一兩次,我媽講起來還對當時的情形心有餘悸,也憐惜姑爺遭的罪。為了不讓村裏人知道,姑爺就像老鼠一樣藏着,等着我媽送吃送喝。可以想象姑爺潦倒恓惶的樣子和他對在我家避亂這事的感恩,畢竟在那個乾坤颠倒、人人自危,甚至親人反目的時候我家對他伸出了援手,給了他安全的庇護。等風潮稍稍平息,姑婆來接姑爺回家時,在地上給我爺爺重重地磕着頭,泣不成聲。現在我記不起以前聽過的太多細節了,又聽不見我媽再說這些事,下次回家我打算讓我媽說說,讓我姐替我筆錄下來。

姑爺家是大戶人家,他有個妹妹嫁給蘭州做布料生意的,據說曾經在蘭州南關十字有個小樓,我爸在蘭州求學時常叫去吃飯,我爸時常說的則是他的姑姑給他做的一身毛料衣服,要知道在解放前一身毛料衣服在我爸的窮同學裏有多顯眼。我媽都時常回憶“那一身毛料衣裳”。姑爺的另一個妹妹嫁到北京,我爸76年陪我哥在北京治病時多虧了這個姑姑,說起為了給我哥找藥方還是辦手續,姑姑的一個女兒大夏天騎着自行車滿北京跑,最後把給孩子喂奶的都斷了,我爸一直讓我們記着這個恩情,實在是歉疚無法彌補。我姑爺還有一個妹妹結婚沒多久丈夫死了,回到哥哥家終老,盡管得到哥哥疼惜,但沒少受心眼狹小的嫂子白眼。

我媽說起姑爺家,會提起有一年正月她帶我和弟弟去走親戚的情景,“你姑爺真是個好人,姑娃婆那人呀——”,我媽說起人情冷暖,心裏的寒涼似乎都沒消散,在親戚家受到的菲薄讓她刻骨銘心。中午眼看人家擺飯桌了,姑婆這個女主人并沒有留客的意思,姑爺卻很高興地要留我們吃飯,他的三姑娘瞪了他一眼,和她媽使了個眼色。我媽一看非常知趣地強笑着趕緊起身,抓起我和弟弟的手說該走了,姑婆順水推舟,笑着說那就不挽留了,下次再來吧。木讷的姑爺沒有發現女人們眼皮底下的暗潮湧動,還執意勸我媽都到吃飯時間了,怎麽不吃了再走,我媽只好靈機編謊說還要去城裏我姨家吃飯。姑爺急得說既然有事不吃飯,那大過年的趕緊給孩子找個蘋果拿上,他的女兒遲遲沒動,直到我們走出院子,走到巷子裏,回頭只看見姑爺追着送出來,哪有個蘋果的影子啊。我媽倒沒太在意那個蘋果,只是說“你不知道你姑爺有多為難,急成啥樣了。”

以後我上學在家時間不多,關于這個姑爺的事多半就是聽我媽說起。

兩岸關系緩和後,國民黨員的身份可以重見天日了。姑爺已經從中學退休了,被聘去文史館修天水地方志,那段時間他很忙碌。他曾經饒有興味地借過我爸收藏的一副雕有八仙過海的衣帽架去考證。後來還聽說姑爺好像被選進了政協發揮餘熱。

姑爺給我家寫過一幅中堂“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還應我爸要求寫過門楣“通德第”,大字看起來有些味道。他年事很高的時候給我寫過一個橫幅“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那是他對我的期望。我老公覺得書法看起來算不上太好,不知道是他的功夫早些年荒廢太多還是年老的緣故。落款“朱據之于劬園”,我才知道他的大名,而劬園其實就是他做書房的一間簡陋平房,起了這麽個文雅的名字。我查了字典才知道“劬”念QU,是“勞苦、勤勞”的書面意思,姑爺這一輩子真的夠得上勞苦,卻是勞而無果。

我最後一次見他都想不起是哪一年了,好像是個初夏,我回家探親和姑爺不期而遇。他那時候已經很老了,但還堅持步行,我媽總擔心路上的車不安全,勸他再別一個人走路了,他大概已經習慣了,我媽就勸他那一定慢點走。其他的細節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家的小院滿目青翠,李子正繁盛得壓着枝條,我媽興奮地搬來一盆剛剛開花的朱頂紅擺在凳子上,請姑爺和我們一起照了相。他穿着一件象牙白的襯衣,發須皆白的站在我們中間,那也是我們和他唯一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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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不會書法但非常喜歡欣賞,有次不知道他從哪個報紙縫隙裏看到《書法大字典》的征訂啓事,不顧我媽埋怨他盡買些沒用的東西,毅然火速寄款郵購。買來四卷本的《書法大字典》簡直如獲至寶,用牛皮紙包了封面,鎖進大衣櫃上方的箱子裏,一本一本逐頁賞析揣摩。我也是從那裏知道了漢字從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的演變經歷,略知了隸書、楷書、草書、行書、宋體的不同寫法,很是好奇象形字裏的“馬”,上面一只眼睛,下面四條腿,簡直太傳神了。我一度在課本扉頁上寫下“馬”的象形文字,也照貓畫虎用小篆或隸書分別寫上我的名字。可惜我家孩子沒個字寫得像樣的,讀書人的門面活都沒做好。我爸把他珍藏的字典推薦給書法家的姑爺,姑爺當然喜歡了。姑爺猝然離世後連同他借的其他書子女沒有提起歸還的事,我爸也不好再追問,他倆的書緣就以這樣的方式不了了之。

再後來有一次回家,我媽很傷心地說“哎,這半年你沒回來都不知道出的事情,朱家的你姑爺走了,那麽好的一個人啊,好端端地說走就走了。”我聽了心裏一沉,問我媽到底是怎麽回事,才知道是走在路上出了車禍,當時一條腿就碰斷了,在醫院沒撐多久就去世了。

我這個姑爺就這樣悄然湮滅在塵埃裏了。他走了子女們才後悔地想起他們竟沒人讓他給家裏寫幾幅字,他留下的一些書稿也沒人看得懂。他的子女們跟着他這個背運的父親度過動蕩的青春時代,只有一個完成學業,其餘都在五金工廠當了工人。

姑爺一輩子生不逢時,懷才不遇。唯一受過教育的兒子受父親連累被發配甘肅高臺,就是西路軍全軍覆沒被埋成“萬人坑”的地方。兩個孫子一個年過四十沒有成家讓父母揪心,另一個有出息的孫子成為中學化學權威,事業正起步卻到了淋巴癌晚期,醫生宣告只剩三個月的時間了。可憐這個孝子才把退休的父母接回老家,打算享受天倫之樂呢,命運有時候真的過于殘酷了。

想起姑爺,我總會想起他落款的“劬園”。多年後天水市提出“以伏羲故裏為亮點”打造“文化古城”之類的口號,對伏羲廟重修大建,附近街道全部拆除,建起了仿古一條街,還添了個氣派的廣場,以前的味道倒是再也找不到了。姑爺家的院子不會也拆平了吧?即使還在,人去樓空,“劬園”也只是輕輕落在宣紙上的兩個墨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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