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初入複旦(一)
話說我第一次上大學報到,出了擁擠悶熱的上海老北站,在出站口與和同行的進修老師和同學一起擠到很顯眼位置的學校接待臺。第一次感覺到掉進蒸籠的滋味,9月的老家已經有點初秋的涼意,而此時的上海又濕又熱,衣服都裹在身上了。坐上清爽的校車,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下。車行路過閘北的棚戶區,一片片低矮破舊的灰色樓房,讓我怎麽覺得這不是我想象中那個高樓林立、霓虹閃爍的上海灘呀。進入高校雲集的楊浦區才感覺到大城市的氣派了。那一個個高大素樸的院牆裏都是讓學子們向往的地方:上海外國語學院、上海財經大學、同濟大學、空軍政治學院……快到邯鄲路的時候,屁股已經有點坐不住了,禁不住朝窗外頻頻張望,這個從錄取通知書上已經看了幾十遍的位于“邯鄲路號220”的複旦大學到底是怎樣一個校園。此後,這個地址和200433的郵編以及我所在的法律系8727的郵箱也是我要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無數遍向家人和同學廣而告之的一項主要內容。
校車停在大門口時,好像夜色已經降臨了,上海天黑得早嘛。還沒來及打量一下黑魆魆的四周,只看見了高大的毛主席塑像,就四散開來,拖着行李,沿着遮滿梧桐樹的林蔭大道,憑着學校示意圖去找各自宿舍樓了。我要去的16號女生樓已經出了校外,我不太認方向,也不善于看地圖,一路打聽了好幾個人,覺得那段路好漫長呀,我這個土裏土氣一看就是初次闖入的新生也一路被打量着。乍一見到走在林蔭裏輕摟的情侶我倒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快步走過,“卿卿我我”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上海果然是開放。
終于來到我的落腳點,給我分配的宿舍是三個專業合居的七個姑娘。第一次親密接觸到兩個苗條美麗的上海姑娘,她們很熱心、和氣呀,當然也很洋氣,說話也很嗲喽,只要兩個人碰一起,就開始叽裏咕嚕說着我們根本別想聽懂的話。瓊戴着眼鏡,比較內向,說話有點咬着舌尖,一字一句非常認真,是典型好學生的摸樣。瑾真是标準的上海美女,我一見她就知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絕非虛言。除了我這個西北偏遠地區來的,還有個矮矮胖胖、溫柔嬌羞的女孩倩竟然是鄰省的陝西鹹陽來的,她從小生長在新疆石河子,但依然白的倒像我老家誇人的白白嫩嫩的“瓷娃娃”呢,我一下子就覺得親近了。她是被在蕪湖上大學的姐姐送來的,已經安頓好了,也熱心地幫我指點在哪個校區商店去買水瓶和臉盆,怎麽買飯票,她後來成了我在大學的第一個朋友。我記得有次生病她幫我打飯,偏偏買了我在老家很少吃也不喜歡吃的洋蔥和芹菜,洋蔥有點甜絲絲,而芹菜有股藥味道吃不慣,面對她的熱心,我努力把飯菜吃得精光,也從此改掉挑食的毛病。倒是她四年之後都死活不敢吃黃鳝。
除了兩個上海姑娘瑾和瓊、我們兩個西北姑娘,還有個名如其人的浙江椒江女孩玲,她雖然嬌小玲珑,聲音清亮,但說話語氣非常幹脆爽快,直視你的目光透出滿滿的自信和幹練,一看就是多年的學生幹部。初次見面她不忘給我們強調她老家屬于臺州地區,“臺”字讀一聲而非二聲,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可是倩的老家鹹陽的“鹹”明明應該讀二聲的,她卻操着老家話讀三聲;而來自遵義的靜把一聲的“遵”也說成三聲,當然我老家天水的“水”用老家話讀四聲。雖然中學說普通話不算多,但畢竟住校六年,和宿舍同學交流也算過得去。于是在這群南腔北調的同學裏,我盡量操着還算标準的普通話蒙混過關。
玲的老家盛産黃岩蜜橘,她帶來一大箱作為給大家的見面禮。我之前只偶然吃過又幹又酸的紅桔,滿嘴留核,如此碩大甜美,竟然沒有一顆果核的橘子簡直像從罐頭瓶标簽上下掉來的。
南自廣西南寧的女孩紅是我們裏邊的大姐,她說話總是拖着兒音,笑起來像她老家的陽光一樣明媚,她看樣子挺會照顧人,沒想到似乎是宿舍裏唯一的獨生女,大姐風範不愧是中學名校磨練出來的。最後要介紹的是和我同年但小我半歲的小妹妹靜,她來自遵義,她是用我們聽着有點像四川話的口音介紹“遵義的”。她名字叫靜,其實性格有點鬧,總是哈哈哈哈大笑着停不下來,有時候自己都不好意思,掩上臉從手指縫裏偷看我們的動靜。現在想想她大大寬寬的臉盤,撲扇撲扇的大眼睛和滿臉俏皮天真的神情,真是忍不住要笑啊。她也總學着我老家話叫我的名字,覺得簡直太好玩了。
有好一陣我要給南方同學糾正我是來自西北甘肅的,不是附近江蘇的,他們讀起來都差不多。說起天水,他們只知道是三國姜維的故裏,我還要給他們補充是諸葛亮六出祁山的地方,也是教科書上詩仙李白的祖籍“成紀”所在。現在都争得熱鬧了,好像都跨出國門了,我也不淌這渾水了。但天水無可争議的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飛将故裏。這位悲壯的将軍功勳等身,就是至死不能封侯。話說歷史上封妻蔭子的王侯如過江之鲫,可是被“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這樣的千古名句傳誦的又剩下幾人呢?
對了,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喝到上海的水,我不顧當着先我而來熱情給我倒水的中學校友的面,幾乎噴吐出來,這飄着一股讓人不爽的味道,叫做“水”的東西哪裏是人喝的?要知道我老家叫“天水”,雖然喝的不全是天上之水,起碼是甘甜的地下之水啊。我後來初次去南京路過蘇州河時才終于明白這股臭乎乎的味道是哪來的了。沒辦法,入鄉随俗嘛,何況我還是從農村來到大城市,再別狗眼看人低挑剔了,捏着鼻子喝了幾次也就習慣了。不過第一次放假回去灌下一大杯家裏的井水,才發現這水原來是甜的啊,以前從沒注意。
火車上和我同行的男同學順着地圖指示已經逛遍了校園,竟然足跡已經去過鼎鼎大名的南京路了。他很熱心地陪我轉了校園一圈,也帶我去看了南京路,以前寫作文老用鱗次栉比、摩肩接踵、琳琅滿目、目不暇接這些詞想象繁華,當終于見到繁華時只有目瞪口呆了。雖然囊中羞澀,但第一次來到南京路總得買點什麽做個紀念吧,我挑了本封面有個外國女孩抱着小狗的影集,我對自己的屬相一向情有獨鐘,這個影集也将留下我大學生活的身影。我後來再沒怎麽去這個老鄉宿舍,我不喜歡他的室友看着我們時別有意味的眼神,此後也就漸漸疏遠了。
剛到學校安頓妥當,我最急迫的事當然是給爸爸寫信,他會讀給不識字的媽媽聽,所以我盡量用老家口語化的語言來描述我這一路的所見所聞,介紹我的學校和同學。此外就是得趕緊拍張照片給他們看看這個美麗校園的直觀印象了。我上中學時幾乎全穿着姐姐淘汰的衣服,那時夏天好像也不算熱,最高溫28度我已經要在水龍頭下沖濕褲腳涼鞋解暑了,從來沒穿過短袖,更沒穿過裙子,高中畢業才穿着姐姐的裙子照了張四姐妹的合影。上大學時我帶着二姐淘汰的裙子和露出一截大腿的厚長筒襪,一件爸爸臨時買的短袖襯衣。還背着一個從老山前線下來的軍人哥哥送的嶄新的軍用挎包,戴着小姐姐送給我的發卡,在曦院的假山前拍下了我在複旦園第一張笑容都沒有來及打開的照片。
關于這個發卡我還得說幾句,上小學時爸爸給我和小姐姐一人買了個寬發卡,一個金黃、一個暗紅,上面是兩條描金鳳凰。當時小姐姐脾氣比較任性,東西總是她先挑,她大嘛,挑了紅的,我用黃的也喜歡。結果在五年級學校組織觀影,那是我第一次在電影院看電影,從影院出來走到半路都沒适應明暗交替,排在路隊裏我竟然木頭木腦地撞到電線杆上,發卡直接就斷了,我當時心疼得只想哭,但忍住眼淚在擁擠的隊列裏慌忙撿起斷成兩截的發卡,怕同學嘲笑一路捏在衣袖裏回家。回去爸爸給我用膠水粘了,小學畢業時我和姐姐同班,畢業照上都戴着發卡。此後這讓我們珍愛的發卡一直陪伴着我們,直到上面的描金鳳凰圖案都不見了。我考上大學,但小姐姐落榜了,遭遇坎坷的姐姐在伏着被子哭紅眼睛後,把她的紅發卡送給了我,我就是戴着這個發卡來到複旦園,也帶着對苦苦複讀的姐姐的牽挂。
對了,還有個挺讓我頭疼的事,我錄取通知書上的專業是我自己選的國際經濟法,但安排宿舍時因為整個西北就我一個,估計被忽視了,所以才被安排到幾個專業合居的宿舍。初來乍到,人生地疏,我不知道怎麽和老師問我的專業是不是搞錯了。勤工儉學給我們照相的師兄很熱心,安慰我不用擔心,直接給輔導員說就行了。老師确認我的專業是安排宿舍時弄錯了,我就先在這個宿舍住了一學期,後來調整到我班同學的宿舍。這個小小的失誤竟然讓我除了結識兩個宿舍的同學,多出幾份友情外,也讓我認識了大學的第一個朋友倩,在後來軍訓時按照宿舍劃分和哲學系在一起,繼而遇到我最好的朋友丹。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真有緣分?
說到照片我想起來那時候經常去五角場的一個綠鐵皮報亭沖洗照片,當時的五角場還破破爛爛,沒想到如今都成繁華商業圈了。老板招徕在外面的一張照片是《苔絲》的女主角娜塔莎.金斯基,她全身赤裸着被一條蟒蛇纏繞,遮住三點,大概是體現野性的驚豔。我每次看到卻覺得觸目驚心,我當時更欣賞自然、淳樸的美,喜歡她在電影裏戴着寬沿帽的村姑扮相。
我們發的糧票裏有半兩的糧票,我看到上海人買點心竟然不是一次買一斤,而是可以買一個兩個,不能不佩服上海人的精細。我以前吃過的香蕉是爸爸舍不得吃偶然帶給我們的一個兩個,表皮烏黑,因此我一直以為香蕉皮就是黑色的。在上海見到新鮮的香蕉橙黃橙黃,甚至有的還發綠,我才糾正了這個錯了很多年的觀念。我還知道我最愛吃的蒜薹在宿舍是不受歡迎的,她們不但叫法和我不一樣,管它叫蒜苗,而且嫌它有味道;而我叫蒜苗的東西她們叫大蒜,我叫大蒜的玩意她們叫蒜頭。東北同學說的地瓜,我叫洋芋,而南方同學叫土豆。我還知道不僅我們各省的方言不一樣,浙江省幾乎是隔幾十裏就有一個方言,同在一省的廈門和福州竟然屬于兩大方言語系,我的同學就很自豪地同時會說這兩大方言。哎呀,南北交融真的是有點好玩啊。
有一段時間我和鹹陽姑娘倩、遵義姑娘靜這三個來自偏遠小城市的女孩時常結伴,好奇地在學校角角落落溜達,先從熟悉各教學樓的位置開始,免得下了一節課再去另外一個教學樓找不到教室。我們在學校後門的水果攤上讨價還價,我問香蕉可不可以買幾“齒”,大把香蕉長得不就像一排巨齒嗎?“哇-哈-哈-呀”,沒等攤主答複,靜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了,“小齒齒呀”,此後因為這個典故她可沒少取笑我。
初入校園還有個重要節目是會老鄉。在宿舍呆着,總有成幫的老鄉會找上門來關照着我這個新同學,有時候甚至還有外校的老鄉在一起串。我也跟着去過同濟大學,發現“吃在同濟”、“玩在複旦”還是有些道理。在和一大幫男老鄉鬧鬧哄哄會過幾次之後,我失去了興趣,但是認識了高我一屆的新聞系師姐琳。這個說話一句一頓、溫柔如水的女孩就從老鄉變成了朋友,也是我工作後聯系最密切的複旦校友,我和她的友誼在複旦園生長,在複旦園外一直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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