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段砺之在‘老酒館’喝了足足一壇子老白幹,酒勁兒上來,頭暈的厲害,就迷迷糊糊地一頭栽進了對街的煙雨閣,一直到隔天日上三竿了才打裏面出來。
小厮在外頭足足站了一宿,這會兒已是兩腿打顫,眼皮子打架了。小厮不認得段砺之,但卻認得他軍裝上的兩杆四星,見人打對面過來,眼睛一亮,立馬打起精神迎上前去,只是還沒到跟前就被段砺之的副官攔下了。那副官年紀不大,卻派頭十足,看人居高臨下的,“幹什麽的?”
“我家老爺請旅長大人到醉仙樓上坐坐……”小厮拿出拜帖遞上,“我家老爺姓傅,是咱們荠縣的縣長,聽說旅長大人行軍路過,特意派小人過來候着,還請旅長大人賞光。”
段砺之接過拜帖瞧了瞧,“醉仙樓?這名字起的倒是好聽。”
小厮遞上拜帖後,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等在原地聽信兒。可等了老半天,也沒等到一個準信兒,只等了這麽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也沒說是去還是不去。小厮沒法回去交差,急的滿頭是汗,不知怎麽辦才好。
後來還是那個狗眼看人低的副官笑嘻嘻地問了一句,“要不咱們去瞧瞧?”
段砺之百無聊賴地理着袖口和衣領,漫不經心地道:“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有酒喝就成。”
小厮得了準信兒,火燒屁股似的竄回去報信去了。
這醉仙樓不光是名字起的好,選址更是恰到好處。臨江而立,兩面環山,一面傍水,連着古香古韻的老街,也清淨也熱鬧。
傅忠義設宴在二樓的觀景臺,酒過三巡,兩人已經開始稱兄道弟了。
段砺之是喝酒的行家,不管什麽酒,只在鼻子下一過,便能說出點緣由來。這是上等的花雕,少說十五年陳,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段砺之貪杯多喝幾盅,這會兒已有三分醉意了,只想尋個清淨處睡上一覺。偏偏傅忠義是個不識相的,和尚念經似的碎嘴子,磨叨的直叫人心煩。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段砺之不好甩手走人,卻也不打算插手與他不相幹的事,所以也不應,也不會推,就這麽耗着。
傅忠義也是個明白人,哪會不懂段砺之的意思,登時氣的牙直癢癢。想他傅忠義在江東這地界兒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若不是早些年江東內亂,他燒錯了香,被打發到荠縣做了個小小的縣長,沒權沒勢的,受了不少的窩囊氣。現下這會兒也犯不着為了幾個土匪低三下四地跟一個毛頭小兒費這番唇舌。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江東早不姓羅了,現在是段家的天下了,他們這些舊人也只能識時務者為俊傑了。何況這個段砺之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先不說他跟西府段家的關系,就說他從一個泥腿子一躍成了統帥千軍雄霸一方的軍閥,可見這人的本事和手段。
傅忠義年長了數歲,卻卑躬屈膝,極盡的伏小做低之态,求人的姿态做足了,好話也說盡了,奈何段砺之就是油鹽不進。傅忠義憋得老臉通紅腦門生汗,恨不得從這醉仙樓上跳下去摔死了一了百了,倒也幹淨了。
段砺之始終跟他打太極,“傅兄的請求也屬合情合理,畢竟匪患猖獗,禍害一方百姓,也是我輩之過,只是老弟我也是有心無力呀。我手上的兄弟上回在砀陽折了近半,損失慘重啊。別說是調過來剿匪了,現下能守住玉駝嶺這一畝三分地都實屬困難。”
若不是有求于他,傅忠義真想咳出一口老痰啐在他臉上,虧得他生得人模人樣的,肚子裏盡是數不清的花花腸子。玉駝嶺是一畝三分地,那他的荠縣算什麽?耗子洞?兔子窩?
玉駝嶺坐斷東西,縱橫南北,素有江東咽喉要塞之稱,歷來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且易攻不易守,十幾年來已經易主數次,直到被段砺之打下來才消停幾年。不過大大小小的軍閥都對玉駝嶺這塊肥肉虎視眈眈的,若不是有段砺之跟西府段家的那層關系在,恐怕段砺之他自個兒也吃不下玉駝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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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筆寫不出兩個段字,段砺之跟西府段家那是打折骨頭連着筋,說是什麽義子幹兒子,實際上就是私生子。段砺之的生母卑微,入不了祖籍,就被段烈養在了外頭,雖然至今沒有認祖歸宗,但以段家的情況,八成也是遲早的事。
江東雖不若北地和西部兵強馬壯,也不如南省富庶,但勝在地域廣闊,又有堰江這道天險,所以盡管北地和西部鬥得天翻地覆,打得不可開交,倒是都不曾打過江東的主意。至于江南一直仰仗着他人鼻息存活,從不敢妄動幹戈,南省更是自掃門前雪,所以江東也算是養尊處優了。許是過于安逸了,內部便出現了紛争,然後政權慢慢瓦解,各方勢力你争我奪的,形成了今天軍閥割據的局面。其中以西府段家勢力最強,江東一共十七省,段烈獨占了九個,可謂是聲勢滔天了,再加上段砺之,更是如虎添翼。
傅忠義自是惹不起,只得盡量巴結。他擡了擡眼鏡,遮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氣,好聲好氣道:“段老弟,你太謙虛了,砀陽一戰威震江東。段郎年少,正雄姿歷落,江東人傑呀!”
段砺之書讀的不算多,但也知道原詩說的是周郎。“傅兄真是擡舉了,段某人何德何能與周公瑾相提并論呢?”
傅忠義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都不成,只求破財免災了,忍痛道:“若段老弟肯幫愚兄這個忙,傅某人願以祖傳的夜明珠相贈,不知段老弟意下如何?”
段砺之聞言嗤笑道:“這夜明珠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你也舍得?”
傅忠義長嘆了一口氣道:“別說是價值連城了,就是一文不值,也是家傳之物,是我愧對祖宗吶!”
“君子有成人之美,傅兄既是舍不得,我又怎好奪人所愛呢?”段砺之惋惜道:“要說這夜明珠确實是好東西,誰不稀罕吶?只是兄弟實在愛莫能助,傅兄多見諒才是。”
事已至此,傅忠義也顧不上許多了,只得舍出這張老臉,聲淚俱下哭訴道:“段老弟這麽說就是見死不救了?黑風嶺那群土匪不得扒我的皮,吃我的肉,拆了我的骨頭?唉,真是沒活路了!與其到時被一窩土匪糟踐,還不如現在段老弟你一槍打死的好,也省得我日愁夜愁,沒的一天安穩。”
段砺之被他的嚎哭震得耳根子發癢,掏了掏耳朵,心不在焉道:“傅兄,你也忒小題大做了,黑風嶺的土匪再猖獗,說到底也還是一窩小毛賊,能有多大的胃口?你随便拔出一根汗毛比老財主的腰杆子都粗,何必如此小氣呢,權當破財免災了。等兄弟緩過這口氣的,一定給傅兄讨回這個公道。”
傅忠義一邊抹淚,一邊嘆道:“傅某雖有些家財,但也架不住這四圈的土匪三天兩頭的打秋風,如今也只夠全家溫飽。如若舍些錢財能了事倒也罷了,傅某向朋友借些就是了,可……他們不只要錢,還要人……這如何使得?我膝下只有這麽一個女兒,若不是走投無路了,我也犯不得着舔着這張老臉為難老弟呀。”
“土匪雖不仁義,卻也懂得取舍。既得了財,也該知足了。況且傅兄好歹也是一縣之長,土匪再是猖狂,也會忌憚些,沒道理步步緊逼,莫不是這其中還有些別的恩怨不成?”黑風嶺的名號段砺之也有所耳聞,雖算不得綠林好漢,但也做過一些劫富濟貧的事,而且只劫財不劫人,這也是段砺之不願發兵攻□□風嶺的原因。
傅忠義自是不知段砺之的考量,只訴自己的辛苦,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黑風嶺的當家的外號大巴掌,早些年在我家當過差,因手腳不幹淨被砍斷了兩根手指趕出了荠縣,這就結下了梁子。後來這大巴掌上了黑風嶺,做了土匪頭子,因對我家有些怨念,便隔三差五的勒索些錢財。這我也忍了,都道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誰讓我自己不謹慎了。可半個月前,大巴掌突然捎信兒看上了小女,硬是要小女上山做他的壓寨夫人呢,這是萬萬不能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