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枉為師表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臉頰被酒精染得緋紅,眼睛突然變得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着何以随看。

她看到眼前的人影朝她走來, 牽起她的手,他扶她坐在沙發上。然後他伸手去卷她的褲腳,她下意識地反抗。

手腕卻反被更有力的手掌扣住, “別動, 我給你看看腳。”

見她手腕松了下來,何以随才放開她。單手扣住她受傷的右腳, 女人的腳踝纖細白嫩,他無比自然地把她的腳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動作輕柔地給她脫了襪子,低頭細細查看她的腳。

宋清然看着男人的頭頂,昏黃的燈光下,長長的睫毛形成倒影落在他的眼圈周圍, 高挺的鼻梁如山峰一般屹立在俊朗的臉龐上。

她的小腳總是抑制不住地想往後縮,她越縮, 他就握得越緊, 終于在他淩厲的眼神壓制下, 宋清然默默地把腳搭回去。

她沒洗腳!!!

他不嫌髒, 她還害羞呢。

大拇指又紅又腫的,指甲邊緣還有傷口,沾了點血, 已經幹了。何以随看着,薄唇緊閉, 起身拿玻璃杯接了杯溫水。拿了棉簽蘸水給她擦淨血漬。

“怎麽傷到的?”

宋清然腦子不清醒, 聽不出他語調裏的澈冷, 只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像個犯錯的孩子。

“昨晚起夜的時候,不小心踢到櫃子了。”

她這大拇指腫得跟獨頭蒜似的,又紅又紫的,還有淤血。只是踢到櫃子的話怎麽可能這麽嚴重。

“這櫃子是鐵做的?”

“不是。”她小聲反駁,低頭看着自己的腳指頭,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剛剛送我們班孩子離園的時候,又被一位家長不小心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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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這件事,宋清然的思緒又回到了上一幀。她呆滞地坐在沙發上,任由何以随給她處理傷口。

她該怎麽辦?

誰能告訴她,她該怎麽辦?

倘若她孤身一人,她是斷然不會猶豫害怕的。

可是她的身後還有宋老師,她賭不起也不敢賭。

父親一輩子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盡全力給了她所有的愛與安穩。退休後唯一的愛好就是古文詩書。

宋老師說想過古人陶淵明的退休生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愛讓人有了盔甲,也有了軟肋。

她真的不敢冒險。

可如果這件事情她當作不知情的話,那麽她不知道自己職業的意義。她曾義正言辭地教導向茉,作為一名教師,你首先要明白的就是自己存在的意義。

那現在呢?

她在做什麽?

她在眼睜睜地看着一個無辜孩童的童年被摧毀而選擇視而不見。

臉上淚珠滑下,冰冰涼涼的。像是再也忍不住,宋清然突然埋頭哭了起來。

“怎麽了?是我弄疼你了嗎?”

何以随看着掩面哭泣的女人,連忙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說來有些好笑,他見她哭過很多次,但從未見她哭得那麽用力過。整個人都在顫抖,她平時哭的時候總是有一種梨花帶雨的美感,和今晚不同。

他見過最多次哭相的,應該就是宋清然了。黎薇性格理智強勢,從未在他面前掉過眼淚。

他不知道怎麽安慰人,雙目無措地看着她,手溫柔地撫上她的背,“好了好了,對不起,我太用力了。”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小臉哭成一團,紅彤彤的。随即又低下頭繼續哭,哭了好一陣都還能聽到聲音,何以随擔心她哭到缺氧,将她小臉擡了起來。

單手托着她的下巴,食指給她擦淚,越擦越多。淚水像是噴湧的瀑布,止不住地往外流。何以随終于明白為什麽明明男人身上的水占比要比女人多,人類卻還是固執的說女人是水做的。

這麽能哭,可不就是水做的嗎?

“那麽疼?那就哭吧,臉哭花了我給你擦,眼睛哭腫了我幫你敷。”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從來都不是致命一擊,反而可能是渴望已久的涓涓細流。

這是她千千萬萬個午夜夢回啊,這個令她又哭又笑的男人,這個她幻想了那麽久的時刻。

現在,真的全都實現了。

明明是應該開心的,可眼淚卻愈發洶湧,“我該怎麽辦?”

她撲進男人的懷抱,帶着濃重的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該怎麽辦?”

“我該怎麽辦?”

我深愛了那麽多年的少年啊,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她沒說其他,何以随也沒問。

她不說,他就壓下心中所有的疑問。

她哭累了就躺在他懷裏安靜下來,何以随見她氣息平緩,低頭給她擦了眼淚,輕手輕腳地把她抱回房間。

他緩緩地把懷裏的女人放到床上,細心地給她蓋上被子。燈光刺眼,他起身去關燈,心裏的石頭總是放不下來,他又折回去,替她掖了下被子。

起身時看了眼床上的小兔子,小臉白淨,鼻尖紅紅的,眉頭始終皺着不肯放下來,小嘴也是撅着,滿臉都寫着不開心。

他轉身時,手臂被拉住。

床上的人兒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醒了,小臉皺成一團,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刺痛了他的雙眼,連帶着心都跟着痛。

“你能不要總是走嗎?”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只知道往前走?

你能不能有那麽一次回頭看看我?

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會變好的,我也能跳舞,我也可以變漂亮,我也可以陪你去A市。

只是,你能不走嗎?

有那麽的一瞬,何以随的表情是詫異的。下一秒,他聽到自己的心底傳來一道聲音,“好。”

人傷心難過的時候,腦子是不可能有清楚的邏輯思維的。

宋清然想到林欣說的那番話,她說她曾經真的好愛好愛徐征啊。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何以随,嘴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在心底盤旋已久的話,終究是帶着哭腔說了出來。

“我有一個喜歡了很多年的人。”

“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和他就是不能在一起。”

幾乎是下意識地,甚至沒有經過大腦,他問:“那麽喜歡嗎?”

“嗯,好喜歡好喜歡。”

是啊,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啊。

《偷偷藏不住》裏的桑稚在醉酒後也沒敢說出段嘉許三個字,她和她一樣,有一個酒醉後都不敢說出口的名字。

她好怕呀,怕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宋清然很喜歡看小說,鐘愛暗戀文,但她有一個癖好,她只喜歡看he的文。她一向是個感性的人,有時候沒了解清楚,誤入了一篇be文,她會因此難過好幾天。

可就是那麽喜歡看happy ending 的她,卻在動筆寫自己的故事時,給了一個be的結局。

窗簾沒拉,月光散落進來,何以随借着縷縷微弱的月光看她,他看到白皙的小手從自己身上挪開,看到她把整張臉埋進枕頭裏。

應該是真的哭累了,沒多久她就睡着了,眼睫上還挂着淚珠,在月光下,晶瑩剔透。何以随站在原地看着,怕吵醒她,他沒有走上前為她擦拭,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她。

過了很久,久到何以随感覺雙腿傳來麻木感,明明在手術臺上站幾小時都能站得住。此刻,他只覺得身心俱疲。

他想起那晚回家後給她轉的那筆錢,她不收,她說他借給她的外套被她不小心弄丢了,這些東西是補償。

所以,是補償嗎?

那些真誠,關心,溫柔,體貼,理解。

所以,是因為池詢嗎?

因為他是池詢的朋友。

“真的那麽喜歡他嗎?”

心中的不甘始終難以壓制,他握着門把手,遙遙望着床上安然入睡的人,又問了一遍。

這次,回答他的,只有無盡的沉默。

他低頭無奈地笑,“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這樣才能打消我對你的所有念頭,我本就配不上你。

半夜,宋清然從夢中驚醒。她做了一個噩夢,夢到林欣倒在血泊之中,渾身遍體淋身,徐恒瑞哭着求她。

小孩子哭聲洪亮,“宋老師,求求你,救救我媽媽。”

畫面一轉她看到失去母親的徐恒瑞,孤零零地走在馬路邊,眼神空洞得吓人。她叫他,他也不理會她,只是自顧自地往前走。

突然,有一輛車駛向他,宋清然吓得直接從夢中驚醒。

動作劇烈,她呼吸急促,只覺得頭痛欲裂。

宋清然很少會做噩夢,但每次一做噩夢她就會心悸。

原因是她媽媽去世的前一天,她也做了一個噩夢,她夢到她媽媽一直在走,無論她在後面怎麽哭喊打鬧,她媽媽都沒有停下來。

自那之後,每次做噩夢她都會害怕得不行。上大學時有一次夢到宋老師在庭院摔倒了,她給宋老師打電話,宋老師沒接。

霎時,各種不好的念頭湧上腦海,恐懼席卷而來,吓得她連夜趕回家。

結果,是宋老師的手機不小心關了靜音沒聽見,後來早上起來直接就去學校盯學生上早自習了,沒顧上回她。

那次之後,宋清然學乖了,記下了所有鄰居的電話號碼。

抛開細枝末節,宋清然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宋老師說了個大概,來之前,她就已經做好了被父親罵多管閑事的準備。

宋老師從小就告訴她,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她父親一生,最恨多管閑事,嚼舌根的嘴碎之人。

後半夜她沒再睡,睡不着也不敢睡。各種預判各種退路她都想了,最後也沒拿定主意。

宋老師聽完的确是把她罵了一頓,不過罵得不是多管閑事,而是枉為師表。

“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學生遭罪,你也配為人師。”

生平最講究文雅的宋老師,把優美的‘中國話’都說出來了。

“現在是法治社會,你要相信國家,邪永不壓正。”

宋老師氣得踢了一腳旁邊的垃圾桶,“就是因為你們這種明哲保身的态度,才助長了歪門邪道之風。”

是啊,現在多的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人。如果她真的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麽她和那些不肯幫林欣的律師,與徐征茍同的人有何區別。

或許也可以這樣說。

愛讓人有了軟肋,也有了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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