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想去試一試
這些記憶真的太久遠了, 久遠到他都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時光流轉,少年稚氣的棱角早已被歲月磨平。年少時的那些人和事,早已石沉大海, 久久不見回響。
女人的聲音還在繼續,他想再多看看那張坦誠清秀的小臉,只是眼皮好重, 越來越重, 直至最後完全合上。
他太累了。
宋清然斷斷續續地又念了兩小段,見男人眉目完全舒展開, 這才停了下來。夜風微涼,她傾身給他蓋上薄毛毯。
垂了垂眼, 猶豫片刻,還是将他的手輕輕地放進被子裏。她見過兩次他沉睡時的樣子,醫院那次,還有在她家沙發那一次, 每一次都是皺着眉,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
本就沒有燃盡的愛意, 在看到他的脆弱後一次又一次的升華, 直至現在完全回溫, 甚至更加熾熱滾燙。
“何以随,你為什麽不開心啊?”
她執拗地問道。
“算了,不開心就不開心吧。”
食指由下而上觸及他的眉眼, 一貫清明的眉目,此刻藏匿的是難以言喻的萬千情緒。灼熱的呼吸氣息打在她的手背上, 她睫毛一顫, 聲音更加輕軟。
“何以随, 以後不開心的時候都告訴我好不好?”
以後我陪着你,這樣以後你不開心的時候就不是一個人了。
何以随,聽說有緣的人兜兜轉轉總相逢。你看,這一次,我沒有刻刻意去找你,可是我們還是相遇了。
其實想告訴你好多事,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比如你家胡同口的那家清湯米線真的好難吃,我吃了好幾次都沒吃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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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那道物理題我到現在也沒解出來。
比如我喜歡你,喜歡了整整十二年。
以後也還想繼續喜歡。
視線下滑,落到他的薄唇上。雲一瑤說薄唇的人大多都是薄情心冷的性子,但彭會卿是個例外。她當時還說何以随一看就是渣男的長相,還分析得頭頭是道的,說他臉型輪廓狹窄精致,唇角微微有點尖。
可其實不是的,真正的何以随溫暖善良,熱心正直。
何以随,一個人走的的确很快,但是我陪你走的話你肯定會更有趣。
何以随,以後每個失眠的夜晚,我都給你念故事吧。
何以随,你等等我吧,我很快就能追上你。
高中的時候,學校有一個制度,每次月考後,成績校排名前一百的學生名單會用紅榜公布在學校公告欄上。
每一次,何以随的名字都在第一個。宋清然暗暗地下決心,可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擠不進去。
高考前最後一次公布成績排名的考試,拿到成績單後,午休的時候,她沒有回宿舍,一個人看着紅榜上的名字,突然就紅了眼。
到底還是沒能和你同登紅榜啊。
宋老師經常說的一句古人名言,有志者,事竟成。
好像并不盡然。
鼻子一酸,她又替他掖了下被子,起身欲準備回房間陪陳浩安睡覺,手腕處突然被一股強勢而不容拒絕的力道用力往回扯,她根本無暇反應,整個人就倒在了他胸膛那裏。
空氣一陣靜默,她被男人緊緊抱住,男人雙手锢住她的腰肢,她吓得眼角微微泛紅,才掙紮了一下就聽到頭上傳來的低吟。
男人才舒展的眉目又立刻蹙成一團,她心口一軟,沒再掙紮,上半身覆在他身上,就這麽任由他抱着。
這個姿勢其實并不舒服,饒是她是練過腰的,堅持十多分鐘後,還是酸的不行了。感覺到腰肢那裏的力量有所減弱,宋清然輕輕地依次掰開他的手指,她動作幅度很小,生怕把他吵醒。
握住他的手,剛想給他放進被子裏又被他反手攥住,宋清然看着沙發上熟睡的人,笑問道:“你是哪來的惡霸啊?”
她看着被男人攥得有些發紅的手腕,目光更加柔和了幾分,“何以随,你怎麽比小孩子還要難對付啊?”
下一秒,眼角泛起大片澀意,各種情緒翻江倒海地湧了上來,卻又堵在胸口怎麽都無可發洩。
“何以随,這些年,原來你也過得不好啊。”
何以随感覺自己睡了很長很長的一個覺,醒來的時候早已天光大亮,廚房裏傳來宋清然和陳浩安的對話。
“宋老師,向老師說做人一定要有夢想,可是夢想是什麽呢?是好吃的嗎?”
小孩子最讓人羨慕的一個地方就在于在他們心裏不開心的事情轉瞬即逝,反而開心的事情卻可以記很久,只要一想到就跟吃了蜜棗似的,甜滋滋的。
“簡單的說就是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麽?”
陳浩安吃了口手裏的溫涼的雞蛋,又問,“那宋老師的夢想是什麽呢?”
“嗯,宋老師希望世界上可以不再有流浪動物,所有的小動物都可以有家。”
“哦,我知道啦。”
小朋友手舞足蹈的狂歡道。
“那我的夢想是要擺攤賣糖炒栗子,可以嗎?宋老師。”
“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因為我媽媽很喜歡吃糖炒栗子。”
宋清然騰出手,摸了下他的頭,“當然可以啊,不過你可以給我一點優惠嗎?比如買一送一。”
聽着廚房內傳來稚嫩清脆的笑聲,何以随也跟着笑。
昨天白天空隙時間的時候,他問她怎麽這麽喜歡童話故事嗎?
她說容顏易摧殘,童心最難消。
其實,他也希望她可以一直做個孩子。
“在做什麽?”何以随問。
宋清然回頭望向他,“喝粥可以嗎?”
其實還是有點尴尬的,盡管他昨晚沒有意識,現在肯定也是沒有任何的記憶。
“洗漱用品放在衛生間門口的那個櫃臺上,我剛剛去超市買的,都是一次性的。”
他把粥端出去餐桌,米粥清香濃稠,下意識的看向對面的人,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黑眼圈,現在才七點半,她肯定六點鐘左右就起了。
“怎麽起這麽早?”
宋清然當然不會跟他說她這不是早起,她其實是一夜未眠。聽說熬夜不僅會掉頭發,還會痛經,前者倒是沒有,她一向是發量王者。
所以,她活該痛經。
剛畢業那兩年經常熬夜寫稿,好不容易消停了兩年,還沒養全乎呢,今年又開始瞎折騰了。
“昨晚睡得早,睡飽了就起來了。”
何以随沒說什麽,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兩人目光沒有對視,直到衛生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終于緩緩落下,她這才擡起頭。
吃過早飯,陳浩安的外婆就來了。何以随還要上早班,兩人在小區樓下的十字路口分開。宋清然則繞着小區,慢悠悠地繞了幾圈,等到太陽終于完全撥開雲霧,她才打了輛車,去了互愛流浪動物救助站。
其實前幾天就已經說好了,只是她一直沒去,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她需要給自己一段時間來放空。
車上閑着無聊,她登上了微博,數不清的私信,她随手點開了幾條,幾乎全是催更的。宋清然苦笑了一下,她大概是最不負責任的作者了吧。
那篇番外原本就是為了彌補自己那十二年的遺憾,和填讀者的意難平。只是現在,好像不用了。
因為仔細想想,真的好像沒那麽遺憾了。
時隔多日,她發了一條微博。
【可能你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我想去試一試。】
暗戀最好的收尾是把一個人的喜歡變成兩個人歡喜的結局。
我想去試一試,偷偷藏匿的喜歡,有朝一日到底能不能迎來歡喜。
“喲,今天是刮了多大的風啊,總算是把您吹來了。”才進門就聽到藍桉的陰陽怪氣。
自那次之後,兩人經常在微信上聊天,早已熟識。
“我一個理科生自然是回答不了這種問題的,要不然你查查天氣預報。”
藍桉把手裏的藍貓放進籠子裏,瞥了她一眼,“你跟我過來。”
其實在微信上藍桉就已經簡單介紹過救助站的情況了,她也知道宋清然不會是一時興起,但還是又給她介紹了一下她以後将要負責的工作。
“工資的話肯定不可能是高薪,但勉強維持溫飽還是足夠的。”
宋清然詫然,“我還以為是沒有工資的。”
畢竟他們這個機構是算公益類型的,經常還要倒貼錢,哪來的閑錢發工資。
像是預料到她會驚訝,藍桉不暇思索就給出了答案,“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們這個救助站的負責人換成一個姓鹿的了嗎?”
宋清然點頭,她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藍桉就跟她提過,後來在微信上她又跟她提了一次。叫鹿明森,是個大學老師。然後平時也會自己做投資,反正就是挺有錢的,所以就接收了這個救助站。
“他說救助動物之前首先要做的是凝聚人心,如果連自己的生活保障都不能得到保證,那又哪來的閑心去做這些事呢?”
的确,救助站比上次她來接小六月的時候多了兩個人。
她說了笑了笑,說不上來是嘲諷,但眼裏的情緒也沒表現出有多認可。過了一陣,久到宋清然以為她應該不會再繼續說這事兒了,她才又開口。
“也對,有了腳踏實地的溫飽,才能高談理想抱負。”
宋清然看不懂她的情緒,出聲問道:“那你為什麽會選擇來這裏做這個呢?”
名校畢業,專業知識過硬,随便去一個寵物醫院肯定都能應聘成功,擁有高薪。所以,為什麽要選擇過這樣的人生呢?
“因為有很多人,是不如動物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看宋清然,而是轉頭看了那些待在籠子裏過得無比惬意的貓咪們。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禽獸不如成了罵人的話,但其實真的有好多人是不如它們的。
“那你呢?”
宋清然想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就是藍桉說的那種人。因為如果不是因為有了那筆稿費,她應該也是不會選擇辭職的。
可是細想一番,又好像不是。
到底也還是沒給出答案。
自那天之後,宋清然正式開始到那兒上班。
其實每天做的都是一些瑣事,學習怎麽給貓咪洗澡,如何安撫它們的情緒等等,有時候會忙到天黑,手腕上甚至偶爾會有抓痕,經常累得回家倒頭就睡。
有次回家看宋老師,吃完飯去洗碗,沒注意手上的傷口不小心碰到了水,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忍不住驚呼出聲。宋老師來不及放下手裏的書急急忙忙就跑進廚房,看到後笑罵了句活該。
說她這是自讨苦吃瞎折騰。
宋清然也笑,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做喜歡的事,快樂總是要多于辛酸的。
救助站的一個同事去市醫院切了闌尾,宋清然作為代表買了點東西去看她。
好吧,主要是她跟何以随好些天沒見面了。思念難捱,她想來看看他。倆人都在忙,每次不是他在手術室,就是宋清然出去抓貓了。
她看望好同事就去了何以随的辦公室,沒找到人,臉上的失落驟然浮現。出門的時候遇到了上次跟她吐槽何以随的那個小護士,“哎,你是來找何主任的嗎?”
宋清然點頭說是。
“他這會兒剛下手術室,估計等會兒就會過來了。”
宋清然見她兩手空空,心想她這會兒應該也不忙,于是開口詢問,“你們何主任最近很忙嗎?”
“外科都這樣,不過這段時間的确很忙,我聽她們值班的人說何主任最近離開醫院的時候幾乎都是淩晨了,有時候幹脆不回家了,就睡在他辦公室的那張床。”
“好的,謝謝你了。”
那人走後,宋清然又退了回去,看着那張明顯與男人身形不符的床,萬千情緒被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堵在胸口。
有過那麽一瞬的歡喜。
這些天他們幾乎每天也都在聯系,只不過兩人永遠都是不同頻道,她會在晚上工作結束之後,一個人坐在陽臺那裏乘涼的時候給何以随發消息。
給他發白天拍到的好看的雲彩,小區裏抓到的流浪貓咪,還有各種好吃又稀奇古怪的美食。
而他每次回複的時候都是第二天早上。
她明白他的用意,不想讓她擔心。
可歡喜過後,是更為濃郁的悵然。
來電鈴聲響起,她接了起來。
“喂,藍桉。”
“好,那我現在回來。”
她接着電話就出了門,注意力放在對方說的話上,絲毫沒聽到走廊上江北栀呼喊她名字的聲音。
何以随揉着太陽穴走進辦公室,陽光傾灑整個辦公室,桌上放着杯牛奶。明晃的光線處,熱騰騰的熱氣清晰可見。
不知道又是誰無事獻殷勤,他不想把精力分散到這些瑣碎的無聊之事,沒再對此投入多餘的視線,他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坐了下來。
才坐下,門口處就傳來敲門聲,“進。”
江北栀這才進來,把手上抱着的那本資料放到辦公桌上,“何主任,這些都是我們醫院裏近年來所有關于胃腸道腫瘤的病例。包括數據什麽的,我也全部都整理出來了,都在這裏了。”
她熬了好幾個大夜,可算整理出來了。
“嗯,不用給我看,自己留着,對你以後寫論文肯定會有幫助。”
何以随頭都沒擡,繼續看着手上的資料。
見她遲遲站着不走,何以随又問,“還有什麽事情嗎?”
“何主任,七號房确定是不建議做手術了嗎?”
他媽媽給她看了他打籃球時英姿飒爽的照片,那麽年輕力壯的一個帥小夥,瘦成一副骷髅似的模樣,臉色毫無血色,嘴唇都有些發白。
沉思片刻,他說,“胃癌是消化道最常見的惡性腫瘤之一,他這個已經是中晚期,情況較為複雜。而且他的腫塊偏大,還有周圍淋巴結或遠處器官的轉移。即使進行手術,效果也會很差,你自己也整理了一遍,應該知道有很多患者不到一年就出現了局部複發。”
是啊,這些天,她自己整理了那麽多的病例,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化療、靶向治療和中藥治療可以減輕患者症狀,延長患者的壽命。
這幾晚不僅她整宿整宿地在醫院熬着,何以随也在熬。好幾次她路過的時候,就看到何以随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那我出去了。”
“嗯。”
視線瞥到那杯牛奶,突然想到什麽,她又回頭問,“何主任,我剛剛在走廊裏遇到清然姐了,她好像就是從你辦公室出去的。不過她當時在打電話,沒聽到我叫她。”
捕捉到敏感的兩個字,何以随猛地擡起頭,直直地看向那杯牛奶,“嗯,出去的時候把門關上。”
這趕人的方式,可真委婉。
江北栀默默地在心裏吐槽,輕輕地帶上了門。
聽到關門聲,何以随‘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端起那杯牛奶,喝了一口,溫度溫熱,整個人都變得溫暖起來。
繼陳浩安家那次,他們已經好些天沒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