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得不說能做皇帝的人腦洞都不小,沈越要是知道自己一個眼神就把林如海牽連進來, 不知道會不會買塊豆腐碰死。
當今聽到太上皇提起自己外祖家人的眉頭皺得更緊:“蘭母妃年事也高了, 不知道還能記得多少。”又問沈越:“若是不看別人只聽描述,可能畫出?”最好別用什麽外祖家的人, 人心最經不起試探, 自己現在對付一個太上皇還費勁,不必再添別人。
沈越看向當今,發現人家看的目光并沒有什麽溫度,還隐隐有些不耐, 不知道這不耐煩是對太上皇, 還以為是對自己,不由心下一緊:難道這老鄉是怕自己是來與他搶主角光環的?嗯,這也有可能, 都說一山難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自己與當今可不就是兩個公的?
現在人家掌管天下, 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把自己給咔嚓了。沈越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老鄉見老鄉不光可以兩也淚汪汪,更多的可能還有背後一槍!
于是自認為想明白的沈越趕緊低下頭去:“就是不知描述得詳盡不詳盡。”
太上皇也看出當今對沈越的态度似有不喜,有意緩和一下:“難為這孩子了,皇帝看朕該賞他什麽好?”
沒等當今說話, 沈越已經跪下, 現在他覺得自己小命都要不保了,哪兒還敢要什麽賞:“草民為太上皇畫像, 是草民此生之幸, 不敢領賞。”
當今一直在觀察這個奇怪的孩子, 沒有錯過剛才沈越害怕的眼神,怎麽忽然又怕起自己來了?他向沈越道:“起來吧。能替太上皇畫像,确是你的榮幸,不過太上皇一向賞罰分明,必不會讓你白畫。”
沈越哪兒敢起來,還是跪着說話安全些:“草民昨日已經得了太上皇與聖人的賞,若再領賞的話,就是貪得無厭了。”
太上皇聽了笑道:“倒是容易知足的孩子。”想起自己那幾個兒子心裏又發堵:“若是人人能如此知道自己該得什麽,哪兒有這麽多亂事。”
沈越不敢答話,也不敢起身。就是當今也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麽,只好問道:“父皇可想好要賞他什麽?”
太上皇道:“朕已經讓造辦處給他刻幾方印。日後此子之畫,也配得高懸太廟,沒幾方好印說不過去。只他現在年幼,也該賞些玩器才好。”又讓戴權去自己私庫取幾樣別國貢上的玩器來賞沈越。
當今聽了也對自己身邊的小太監低語了幾句,又向太上皇道:“兒臣也該去給母妃請安。正好帶此子過去,請教一下母妃,讓他心裏有個稿子,來日好做畫。”
太上皇允了,當今帶着沈越出了大明宮。至蘭妃所居慈寧宮前,當今命人住轎,下轎後看了走得氣喘噓噓的沈越一眼:“倒忘了你年幼。”
沈越又要跪,被當今命人直接攔住了:“怎麽這麽怕朕?”
能不怕嗎,您老人家一個不高興可就是讓人腦袋搬家呀!沈越已經不敢想此人是不是自己的老鄉,只在心裏吐槽,面上也現惶恐之色:“草民不敢。”
當今不再做聲,早有慈寧宮的宮人出門來迎,一片萬歲聲中,當今打頭進了正殿。蘭妃看着龍行虎步的養子,心裏說不出的自豪:“今日怎麽過來得早?”
當今指着沈越道:“這個孩子是沈太師的曾孫,善畫人像。還說若是描述得當,也能畫不在眼前的人。朕便想着請母妃向他說說母後的形容,也替母後畫一張真容。”
聽說要替元後畫像,蘭妃的臉色就是一整:“果然可以?”見當今肯定地點頭,蘭妃看了當今一眼:“聖人的臉型與皇後娘娘長得很相似。”
沈越聞言也看一眼當今,當今的臉較國字臉圓潤,放在女子身上應該是鵝蛋臉吧?可比鵝蛋臉又方正一些,少了女子的妩媚多了男子的剛毅。又聽蘭妃細細地說元後的眼睛如何、鼻子如何、嘴巴又如何。沈越初聽還明白,越聽越記不住,乍着膽子向蘭妃問道:“請娘娘指一位女官,哪裏與先皇後娘娘長得相似。”
蘭妃聽了也覺是個辦法,将自己宮裏服侍的宮女、女官都叫進殿來,一邊看一邊指着道:這個眼睛有三分,那個嘴巴有五分。這些宮女女官雖然被人指點,因有當今在場,個個粉面含羞,悄悄顧盼,倒讓沈越偷偷得個樂子。
及至再讓人退下,一名女官便向蘭妃請示如何賞賜沈越。只聽聲音清越,音調婉轉,談吐不卑不亢,讓人想看看生得是什麽模樣。
沈越如此想,也就看了過去——反正他是奉命要觀察蘭妃宮中諸人,剛才已經看過,現在再看一眼也沒什麽吧?沈越如此安慰自己。
就見此女官生得面如滿月,膚若新荔,眉含遠山,眼似水杏,除了身材略豐滿一些,在剛才一衆女官之中也是出衆的。不過剛才蘭妃并未指出這位與元後有什麽相似之處,要不沈越對她應該有印象才對。
蘭妃只說用上等賞賜便不再理會,那女官向上面兩位行禮後落落大方地退下,端得氣度不凡。只是一介女官如此氣度不凡,真的合适嗎?沈越覺得這個女官可能自己立的人設不大對,輕輕搖了一下頭。
當今一直在觀察着沈越,見他搖頭便問:“可是這女官有什麽不妥之處?”
自己只是一個畫像的不是算命的好不好?沈越更覺得當今有意找自己的茬兒,又悔自己不該放松警惕,只好向當今解釋:“草民不過是覺得這位女官生得好相貌,竟然沒有與皇後娘娘相似之處,有些可惜。”
蘭妃與當今對視一眼,皆是微微一笑,蘭妃向當今道:“雖然相貌不同,可這渾身的端莊氣派倒有一分相似。”
當今不屑道:“不過是服侍母妃的下人,母妃用着順手就多使喚兩回,用着不順手再使喚別人也就是了。”
蘭妃輕道:“甄貴太妃的面子還要給些,總是她薦的人,說不得也是因為這通身的氣派才覺得該放到我宮裏。”
當今面色就有些不好:“那些年為了朕,母妃受了她多少委屈朕都記着。現在父皇留着她還有用處,朕一時也不好做主處置。不過母妃放心,有朕在,定不會讓人再越過母妃去。過幾日朕就向父皇提請封母妃為太後之事。”
蘭妃忙攔他:“萬萬不可。太上皇未禪位之前,甄貴太妃位份高于我,若是皇帝為我請封,只怕太上皇心中不喜。”
當今看了看宮人還有沈越,沒再說什麽。又怕蘭妃着急,自己轉移話題道:“人與人的緣份也說不定,這賈女史出言說賞賜,敢是知道此子與她有親?”
蘭妃面色就是一冷,看來是真的不喜歡賈女史。沈越一聽女史姓賈,也是整個人都不好了:“草民今日第一次見到這位女官,家中親戚也并無姓賈之人在宮中做女官。”我自己沒把姓賈的當成親戚呀,望你知。
當今笑向蘭妃道:“這親說來倒有些遠,此子是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學生,也是林如海定下的乘龍快婿。林如海又是賈家的女婿,可不就是有親。”
蘭妃臉色一下子生動了起來:“聖人吓我一跳。如此一算可不是遠而又遠?我還想着,以沈家教養定不會做出送女兒進宮做女官之事。又想着人心易變,若沈家也送女入宮,這文人也別說什麽風骨了。”
這是将沈家定位到了清流領袖人位置上了,雖然是好話沈越也覺得自己應該反駁一下,當今看出他的想法,向他擺手道:“母妃不過有感而發,沈太師也當得清流領袖。只他老人家宮宴上第一個站出來怒斥義忠,就當得起。”
沈越一時無話可說,賈女史已經手端賞賜儀态萬方地呈給蘭妃看。就聽蘭妃向當今道:“說來這些人只有一星半點與皇後娘娘形似,皇帝不如帶這孩子去皇後宮中見見皇後,我看皇後的氣度倒是得了幾分先皇後娘娘之神。”
這話沈越聽了都替還捧着賞賜的賈女史尴尬,好在賈女史并未聽到前頭的話,還是神色從容地将賞賜遞給沈越。沈越只好謝了賞,再等當今的下一步指示。
當今也是微微一笑:“母妃說得是,論起端莊自持來,皇後當得母妃的誇獎。”說完向蘭妃告辭。沈越又是一通磕頭才得以出殿門,悄悄地大出了一口氣。
耳邊忽然響起當今的問話:“昨日還沒見你如此怕朕,怎麽今日竟似不敢喘氣一樣?”
沈越唯有低頭:“草民不知天高地厚,昨日回府被太爺教訓過了。”
這也解釋得通,當今輕輕點頭:“今日便罷了,明日下午再去給皇後請安吧。”
沈越如蒙大赦,由着小太監替自己捧了蘭妃的賞,到宮門處再将太上皇與當今的賞賜接了,才算出了宮門。仍是沈信在宮門外等他,還與沈越一起上了車子,見沈越長長出氣,安慰他道:“太上皇、聖人雖然天威難測,不過一向寬厚待人,何況你還年幼,兩聖也不會難為你一個小孩子。”
他哪兒知道沈越失落的是有老鄉不能認,還得擔心老鄉背後給他開黑槍?待聽得沈越又接了給元後畫真容的任務,也替這個侄子犯起了愁:“這未見過的人,要給人畫像也是難。”
等沈學士與沈尚書,包括老太太與沈太太連着劉氏一起替沈越愁過,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再難,這個畫像沈越也得畫,還得畫好。
沈越當然知道他得畫好,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在外書房裏将蘭妃說過的話細細記在本子上,再把被指出的那些人或口或鼻或眉毛都畫過,才做自己的功課。
“公子,林府送信來,說是林大人遣人報信,不日就要進京了。”雙安見沈越忙完,趕緊向他彙報下午得來的消息。
“怎麽現在才說。林管家可說府裏收拾好了沒有?”沈越有些不悅。
雙安忙跪了下去:“剛才見公子一心做畫,所以沒敢驚動。”
沈越這才想起自己一進門連話都沒說一句,只埋頭做畫兒來着,因向雙安道:“起來吧。下次再有先生的消息,不管我做什麽,立時都要回我。”
雙巡應了一聲,又向沈越道:“榮國府又有些故事,公子現在可聽?”
聽,怎麽不聽?沈越一邊揉揉自己發酸的腕子,一邊點頭示意雙安講。
雙安嘻笑了一聲才道:“這幾天來利一直打聽着榮國府的消息,聽說自換了匾額之後,他們府上的老太太就病了。因為賈将軍的病一直沒好,也沒過去給老太太侍疾。琏二爺兩頭跑着請太醫,就是琏二奶奶也得了不是,被老太太說是幾回,現在不大敢靠前了。”
沈越笑罵道:“人家內宅太太奶奶們的事兒,瞎打聽什麽。”
雙安也跟着笑一聲:“公子不知道,那府裏老爺們如何倒不打緊,太太奶奶們的事兒才看得出風往哪邊吹呢。聽來利說他請看角門的喝了兩回酒,都不用向旁人打聽,消息就有了。”
這倒與原著裏榮國府下人的做派對得上,沈越問道:“那如今他們府裏還是二太太當家?”這個賈赦也太不中用了吧,匾額都換了還沒名正言順地把家事握到自己手裏。
雙安道:“聽說換匾改制的那天,賈将軍還能接旨,後來幾位老爺太太在榮慶堂不歡而散,賈将軍就又起不得炕了。現在賈将軍一房的人除了早晚請安,再不到老太太跟前,琏二爺除了請太醫就在帳房裏對歷年的帳本子呢。”
就怕交到他手裏的本就是一本亂帳。沈越本想再給賈琏寫封信,提醒一下他們府裏還欠着國庫銀子之事。又想起沈學士不許他多與賈琏為往,今日看當今對賈元春也是不屑的樣子,也就歇了心思。
不管是榮國府也好将軍府也罷,只要林如海平安到京,将來黛玉都不會再去寄人籬下。只做客人的話,好便多去不好就少來往,沈越覺得可以暫時不管。
要緊的還是林如海進京之事。
“明日早些叫我起來,上學前還是得到先生宅子看看才好。”沈越吩咐雙安道。
雙安勸他:“公子這兩天日日進宮,晚上回來還得補國子監的課業,着實辛苦了些。就有一星半點不周到的地方,林先生也不會怪公子。”
“先生不怪,我自己心裏過意不去。”沈越看雙安一眼:“磨墨吧,我出去松散一下。”雙安不敢再多話,替沈越拿了件鬥篷便磨起墨來。
第二日沈越只比沈尚書晚了半個時辰便出門,天上的星星還亮着便敲開林府的門。林管家得了信,一邊扣着扣子一邊跑過來:“公子這麽大早地過來,可用了飯沒有?”
沈越向他道:“這兩日我怕是不得閑,只好趁早起的空過來看一眼。還沒用飯,讓人好歹弄一口吃的來。”
林管家吩咐下去,引着沈越便往給林如海收拾的外書房去:“屋子年前公子說過就已經重新糊過,昨日窗紗也換了新的,就是公子說的顏色。桌椅都是原來的,老爺在京時用的就是這個。”
沈越聽了點頭,進屋時屋裏早點起了六七支大蠟燭,照得屋裏亮如白晝,就見迎面是一幅老子出關圖,沈越向林管家道:“這個不好,我那裏新得了幅春山圖,一會兒讓人送來。”林管家聽了點頭。
再看床帳都是新的,并無不妥之處,沈越才算放心。又告訴林管家若是自己得空,明日自然親自去接林如海,若是不得空,千萬替自己解釋一上。
林管家笑道:“老爺若是知道公子已經能替聖人辦事,高興還來不及,再不會怪公子。”
沈越向他點點頭,匆匆吃了口東西便去上學。這兩天國子監人人都知沈越每日下午要進宮,個個心中好奇卻無一人問及他進宮為何事。就算是關系親近如房家兄弟,也只是把博士每天下午講到哪裏告訴他,而博士則将每天要留的課業提前告訴沈越。
這讓沈越不得不佩服現在國子監裏的學子們的忍耐力,要是他自己的話早就忍不住打聽一二了。細想之下很容易明白,現在京中大皇子一脈處理得差不多了,可是外地落馬的官員還在源源不斷地被鎖拿進京,據說大理寺、順天府與刑部大牢全都人滿為患,京中各家無不約束子弟謹言慎行。
只是這份謹慎不知道是對太上皇還是對當今的。沈越也不管這些,今日出宮得早,見沈信仍在宮門口等他,沈越心下感動,對沈信謝了又謝:“伯父為我日日操勞,做侄子的卻沒孝敬處。可是耽誤了伯父上衙?”
沈信搖頭笑罵他一句:“指望你孝敬我還早着呢,真想孝敬就替小六兒多畫兩張好了。”
沈越進宮的次數多了,加之今天只是見了皇後,沒有前兩天壓力那麽大,應得也就痛快:“今日皇後說明日國子監休沐,我也不必進宮,正好可以給讷哥兒畫像。”
沈信不由摸了一下他的頭:“皇後娘娘都體貼你辛苦,我做伯父的還能讓你連休息都不休息?等把宮裏的差事辦完,有的是日子給他畫呢。”這孩子幾日來宮裏、國子監哪處也沒耽誤,聽說每日鬧到戌末才能歇下,小臉比剛回京的時候又瘦了一圈,讓人看得心疼。
偏他自己晨昏定省樣樣不落,沒叫過一聲苦,也沒訴過一聲累。沈信更覺得林如海比自己會教導人——沈超比沈越還大兩歲,從上書房回家還要報怨兩聲吃得不好,功課太重呢。
沈越只覺得今日車行的時間比往日長,一路與沈信聊着天也沒理會,等車停下林管家的聲音傳來,才知道沈信是直接把自己送到了林府。
下車便見林如海的小厮林安給自己問安,沈越眼裏就有些水光,好在還能忍住,強笑着問道:“是你跟着先生進京的,什麽時候到的,一路可還安靜,先生身子可好,先生現在可在書房?”
林安也給沈信見了禮,才笑着回沈越的話:“回公子,老爺中午的時候就已經回府了,這個季節出行的人少,一路上船行得快,還算安靜。老爺的身子好,正書房等着公子呢。”
沈越便請沈信先行。即已到了這裏沈信自是要與林如海見上一面,由着林安帶路。早有別人向林如海報知沈信一起過府,林如海忙忙地迎了出來:“沈侍講。”
“林兄,”沈信哈哈一笑:“你我兩家便不必官稱了吧。”
林如海笑着與他揖讓過才道:“正是,是我迂腐了。如此我便托大,稱你崇實了。”說完眼睛已經轉到沈越身上,一時也不肯移開。
沈越自己也拜了下去,這幾天只有這一跪實心實意:“先生一路辛苦了。”說着自己都覺得眼圈發熱。
林如海親手将他攙起,手在他的肩頭拍了兩下,見沈越眼裏水光更盛,微笑了一下:“才幾日不見,竟長高了些。”到底是為官的玲珑人,向沈信一延手:“崇實,請。”
沈越滿腹的委屈,被林如海輕描淡寫地打回肚裏,也知自己不該在沈信面前失态,跟着兩人一起進了書房。沈信即做了侍講學士,察言觀色的本事還能小了?兩人神色盡收眼底卻不點破,只暗贊這翁婿兩個感情真摯。
又想着自己的兒子比沈越還大兩歲,是不是也該相看起來了?若是沈超也得這樣一位實心相助的岳父,将來自己也可省些心。
知他們翁婿有話要說,沈信不過略坐一會,問過沈任夫妻在揚州的情況便告辭,囑咐沈越道:“知道你與你先生有許多話說,不過你先生車馬勞頓,不可讓他太過勞累了。”
林如海還要将人送到府門,也被沈信再三止住,只由沈越與林管家兩人送到府門。沈信拍拍侄子的肩頭沒說什麽,自己登車而去。
沈越此時已經沒有掉眼淚的心思,将自己進京做了什麽,聽了什麽,又得了什麽向林如海一一道來。林如海只聽也不點評,等沈越不再說話才問:“都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