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沈越一席話說得珍珠滿面通紅,賈寶玉也急得跺腳:“珍珠姐姐只是擔心我, 不是疑心沈兄的意思。”又讓珍珠快些給沈越賠禮。
沈越冷笑一聲:“如此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剛才賈公子也說過, 別人看了都無事,只我看了就怕有閃失。為了這玉安全, 我還是離賈公子遠些的好。”說完向着賈寶玉一拱手, 竟擡腳就要走。
珍珠剛上前向前一步想給沈越行禮賠不是,不想沈越已經轉身要走,不由眼淚盈盈看向賈寶玉。賈寶玉喚了沈越兩聲,見沈越理都不理還是往回走, 一時氣急, 把那玉一把擄下猛向地上摔去:“什麽好東西,為它不知道生了多少的氣,惹了多少人議論。不如不要這勞什子, 省多少口舌是非。”
這就摔玉了?沈越千防萬防, 只因不忿這位珍珠也就是後來的襲人眼裏沒人, 才要給她個教訓,不想賈寶玉就上演了摔玉!
虧得梅樹所植皆是土地,收拾得也算幹淨,周邊并無一塊硬石, 那玉到地上蹦都沒蹦起來, 滾一滾便停了下來。珍珠早顧不得賠不是,賈寶玉玉一出手, 她已經撲下身去:“小祖宗, 就是我有什麽不是, 你要打要罵都使得,何苦摔這命根子。”
賈寶玉嘴裏還一個勁地說着不要玉,便撿起來自己也不再戴的話,珍珠撿來擦淨想重新給他戴上,他也百般不肯。
沈越此時也不好再走,只看着那主仆兩個對着塊玉糾纏不清。雖然剛才賈寶玉與沈越兩人來的花園,可做為賈母的鳳凰蛋,怎麽可能一個跟着的人也沒有?不過是想着公子們說話不好靠近,離得遠了些。現在見賈寶玉突然摔玉還不肯再戴,早有怕事的去給賈母報信。
榮慶堂裏賈母與林如海說得也不算投機:林如海即知賈母行事不妥,總要隐晦地勸上一勸以盡己責,可賈母哪裏能願意聽?一味以自己與賈政一處生活習慣了,要讓他就近孝順塞責。
有賈母打頭陣,賈政心裏不舒服也沒多少話,心裏只想着難怪讓次沈越敢當面說自己不該住了正房,原來都是林如海教的,等林如海走了再向賈母告狀。賈琏聽林如海的話雖然心裏解氣,可也只能心裏痛快點兒,覺得姑父不愧是讀書人就是明理,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一屋子人正半尴不尬間,一聽賈寶玉居然摔了玉,那還得了?!
“快讓人找寶玉回來,那是個實心的孩子,聽不得人說外頭的散話。”賈母大聲叫人去找寶玉,林如海聽她說什麽外頭的散話已經站了起來:“沈越平日也算規矩,等我親去問他。”
賈政見林如海起身,也跟着站了起來:“如海不必着急,小孩子哪兒有不拌兩句嘴的。”
賈母聽了氣道:“那玉是寶玉的命根子,若是摔壞了看我饒得了哪個。”
此話一出林如海更換了臉色,自己重新坐下不再多說。還是賈琏被賈母親命去叫寶玉與沈越兩個回來,榮慶堂的丫頭小子早已經都知道林姑爺的學生使得寶玉摔了玉,對着他指點不休。
林如海怕沈越吃虧,一見沈越便拍了自己身前的小幾:“怎麽回事,還不從實說來。”
沈越看了賈母一眼,又看看賈寶玉:“還是請賈公子說吧。”偏不說,讓你們着急去。
有賈政在場,賈寶玉如何能說得清楚?不過說“自己與沈兄說話,一時急了才摔的。”
沈越聽了向賈寶玉道:“賈公子當着老太太,還是把話說全了的好,沒得我剛擔了賊名,現在又要擔一個害你摔玉的名聲。有先生與師母在,我日後還與貴府走動還是不走動呢?”
林如海一聽便放了心:“你連太上皇與聖人的賞都得過,什麽稀罕東西還值得你惦記着不成。”語氣淡得人人知他心有不滿。
沈越聽了向林如海躬了躬身:“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讓人當成了賊。”說完便将自己怎麽想看玉,那玉怎麽好好挂着,結果被珍珠說成玉要有閃失等語:
“賈公子自己都說過那玉不少人都看過,我也不知道怎麽我看了那玉就會有閃失。想着自己即讓人懷疑,離開便是。誰知沒等走,賈公子便把玉摔了。”
他的話條理清楚,也沒增減,就是珍珠覺得哪裏不對也說不出來,只好跪下道:“奴婢也是擔心二爺的玉。”
賈政聽了滿面又紅了起來,就是賈母也知道是珍珠說的話太過,讓人有挑理的地方,親自向着沈越道:“這丫頭一心為主,寶玉又是個實心的孩子,與你相與的好不舍得你走,你別往心裏去。”
沈越心裏呵呵了兩聲,自己與林如海一起過府,這一屋子人還肯聽自己分辨,賈母也能和自己說句話。原著裏黛玉可是一個安慰的人都沒有呢!就算沒人安慰,這位珍珠姑娘還追到碧紗櫥裏拿玉刺黛玉的心,讓她初來乍到之人如何不以淚洗面?
林如海已經站了起來:“如此事已經明白,還是越兒有不到之處,我這就帶他回去教訓他。寶玉也受了驚,如此我也就不再打擾老太太了。”說完就要帶沈越告辭。
賈母還能不明白林如海這是對自己家裏有意見了?雖然不知道林如海進京後能得什麽官職,可太上皇尚在,想也低不到哪兒去,總比賈政的官職要高,日後少不得讓他幫襯賈政些,無論如何不能讓林如海這麽走了。
看看一臉沮喪的賈寶玉,再看看看着賈寶玉眼裏出火的賈政,還有旁邊一言不發的賈琏以及一臉平靜的林如海和沈越,賈母長出了一口氣:“都是這個丫頭說話沒規矩,才讓沈家的小公子受了委屈。來人,把她拉下去。”
“老祖宗。”賈寶玉一聽說要把珍珠拉下去,急得大叫了一聲。
剛才他所以摔玉,就是知道若沈越負氣而走,珍珠必要受到責罰,想着借摔玉把沈越留下,自己好生解勸一下讓他別計較,一天的雲彩也就散了。誰知道自己一摔,賈母知道得更快,連解勸沈越的話還沒說出來,老太太就要把珍珠拉下去。
拉下去做什麽,不過是打或是直接攆出府去。賈寶玉雖然萬能事不萦心,也看過賈母與王夫人如何處置犯錯的丫頭。珍珠不管如何出府都是賈寶玉不願意看到的,于是想出言制止。
賈政重重地咳了一聲,把賈寶玉想求情的話都給壓了回去。沈越看得好笑,自己上前一步向賈母道:“聽說這個丫頭是老太太房裏服侍的,又是一心為了賈公子,老太太也不必太生氣。”
這是說自己□□的丫頭沒規矩嗎?賈母最是好面子的一個人,被這話堵得心裏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向進來的婆子怒喝道:“我們府裏用不得這樣心大的奴才,把她的東西讓她收拾收拾,打發她回家去吧。”
說完又向林如海描補道:“這丫頭不是家生子,是外頭買來的,才上來沒幾天,所以還不大知道府裏的規矩。”
林如海點點頭。他不知道沈越為何一定要和這個丫頭為難,不過今日即是沈越已經與這個丫頭生怨,這丫頭又是老太太房裏的,将來賈敏與黛玉回京難免相見,留下确實是個禍害。
賈母哪知道林如海一時間轉了這麽多心思,見他不語,還當對珍珠的處置不滿意,不好向林如海再說,轉對沈越說道:“論理該打這多嘴的丫頭幾下給你出氣。可我家一向寬待下人,只放她出府去吧。”
你們哪兒是寬待下人,是養了一群祖宗!沈越臉上終于挂了絲笑意,一屋子的人只有林如海知道,此時這小子笑還不如不笑:
“越家裏也一向寬待下人。只是主仆有別,從來不許主子說話的時候下人插嘴,也不許下人還敢指責主子,更不許下人做了主子的主。有那樣的奴才,也和老太太一樣不再用。只不過沒有老太太這樣慈悲只放出府去,而是讓他們去莊子裏幹活去。沒得我們花銀子買了他們,又給他們飯吃還發放月例,倒讓個奴才對我們指手畫腳。”
就算林如海輕咳,沈越清悠的聲音還是一下又一下打進賈家人的心裏:“就如越在府上是客人,如何處置這丫頭是貴府之事,越不能摻言是一樣道理。沒得做主人的還沒做主,別人倒喧賓奪主的。”
賈母與賈政都是有心病的人,聽此老臉雙雙變色,就是賈琏也若有所思。賈寶玉已經聽愣了,他覺得珍珠與自己那樣說話也是為自己好,怎麽就成了指責自己、做自己的主了?要不是賈政還在屋裏,他都想與沈越辨駁一回。
珍珠更是一臉煞白地看向這個又看向那個,看得最多的還是賈寶玉。寶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只要他開口向老太太相求,說離不得自己的服侍,老太太一定會留下自己。哪怕是打自己幾下也好,自己回家能做什麽呢?若是家裏過得,就不會賣了自己。
寶玉怎麽不看自己,光看老爺做什麽?珍珠知道自己再不能沉默,向着賈母一個勁地磕頭:“求老太太饒了奴婢這一回,奴婢也是擔心二爺的玉才一時口不擇言,下次再也不敢了。”用力很猛,頭上已經青紫。
沈越其實想勸珍珠,真的不要再磕頭了,她讓賈母失了面子,必是留不住,何必白費力氣。又在心裏感嘆,也虧得現在賈寶玉還住在碧紗櫥裏,要不然這位投靠了王夫人,想讓她出府可就難上加難了。
賈母不耐煩地讓人堵了珍珠的嘴拉出去,又讓林如海依舊坐下。林如海又說幾句場面話,到底沒留下吃飯,帶着沈越要回林府。沈越還不肯放過賈寶玉,告別之時一副我為你好的樣子與賈寶玉話別:“下次賈公子還是愛惜着那玉的好,可別随便摔了。”說完不看賈家人的反應,與林如海同上一車。
“怎麽今日如此心浮氣燥?”林如海在車上問了一句。
沈越實話實說:“那丫頭我不喜歡。”
林如海奇道:“不過是個丫頭,你又不日日往那府去,能見幾回?就是不喜下次遠着就是了。”
“我好歹也是客人,竟讓人當賊一樣防着,笑話。”沈越也是有公子脾氣的人,說完才想起對面的是林如海,馬上收了臉上的不屑:
“先生想想,師母與玉兒不日也要進京,少不得去那府裏。那丫頭一看就是個心大的,今日說我也就罷了,若是有一日說到玉兒頭上,師母念着老太太臉面必不好發作,玉兒不是白白吃了虧?”
林如海輕輕搖頭:“寶玉是男兒,今年也已經七歲了。”
沈越嗤笑了一聲:“今日那位賈二姑娘,也就比我小一點兒吧,還不是一樣……何況賈寶玉養在老太太房裏,老太太總說什麽一家子骨肉正好親香。誰知道呢。”若不是你進京,把你閨女也安排住進碧紗櫥的日子都有呢。
是呀,誰知道呢。林如海想起賈敏的那幾個陪房們,可不也是事事以為賈敏好的由子,有點事兒便給賈母信,很在府裏生了幾年的事。賈敏又是孝順的,想着他們是賈母給的陪房,處處給他們留臉面,結果自己處處受制。
倒真不如沈越這樣防患于未然的好。不過林如海覺得也不能任沈越如此下去,教導他道:“人說合光同塵,也說君子中庸,怎麽你越大氣越盛了?日後這些內宅小事不要再花心思,好生讀你的書才是正理。”
沈越嘴上應得好,心想着不如此給賈家人一個警醒,到時人家說你閨女的時候多着呢。不過他覺得,自己前次上門撅了王熙鳳,這次上門攆了珍珠,那府從主子到下人再對上自己應該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連帶着也不敢給黛玉臉子看了吧?
林如海也不留沈越吃飯,直接将他攆回沈家。沈老太太見他來,笑問:“我還想着你先生進京,你要好生陪他兩日,怎麽這麽早便回來了?”
沈越擺出一臉失落的樣子:“先生嫌我話多,把我趕回來了。就是不知道老太太可能賞我口飯吃,一個人吃飯不香甜。”
老太太聽了更加高興,讓人加菜不說,還叫了沈超、諺哥兒一起來同自己用飯。見沈越與沈超兩個仍不時鬥嘴,向沈越笑道:“什麽時候家裏人齊全了,你都畫下來才好。”說完想起沈任不知何時能回,暗悔自己不該當着沈越說這話。
沈超卻不管這個:“家裏人的模樣他都知道,老太太只管讓他畫。”又向沈越道:“上次七皇子特意去給蘭妃娘娘請安,你見了沒有,他想着讓你也畫一張呢。”
沈越白了沈超一眼:“只見一面,我怎麽記得住?何況那次又是蘭妃娘娘找了一堆人讓我看,我也顧不得看別人。”難怪那日七皇子突然給蘭妃請安,鬧得蘭妃自己都奇怪。
想想又向沈超道:“蘭妃娘娘今非昔比,聖人對她敬重得很。你和七皇子說,日後行事還是謹慎些。”皇帝都說要向太上皇請封太後了。
那日蘭妃叫自己,是發現又有幾個宮女與先皇後有相似之處,七皇子竟然就知道自己去了慈寧宮,若是沒有人通風報信沈越才不信。可哥哥做皇帝與老子做皇帝大不相同,七皇子母妃位又不高,安插幾個人手不容易。何必折在這樣的小事兒上頭。
一進皇宮才知道權勢頂極的壓力,就如面對當今的林如海。至此時在地方的位高權重都成了笑話,只能戰戰兢兢地回答着當今的問話:
“時家女眷暫時收押在府中看管,楊森的家眷住在他夫人的一個宅子裏,也有人在外守着。另外幾家有牽連的也都如此處置,不過沒有禁其外出采買,只采買的時候有人跟着。只是這幾府盡已抄過,聽說典當內眷的首飾度日。”
“時家在金陵如何臣不得而知,楊森雖然暗害過臣與沈任家眷,不過他家的次子與臣的學生交好,臣也曾讓人送了些吃食過去。”
當今聽了點點頭:“罪不及妻子,你與沈任都是忠厚之人。”又問:“此次朕要留你在京任職,你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沒有?”
林如海也知自己不能再回揚州,并無什麽抵觸之心——做外任雖說是天高皇帝遠,可他又不想着收銀子,也不想着謀好處,只願此生家人平安。因此向上謝道:“臣近年也覺精神短少,不宜再為外官。聖人但有驅使處,臣敢不效死命?”
當今聽了眉毛微微一揚:“哦,讓你做什麽都願意嗎?”
林如海道:“臣自入仕以來,唯願上對得起聖人信任,下對得起百姓期望。不管何處為官都不敢稍忘。”
當今聽了點頭,向他道:“朕知道了。你是父皇信任的人,也就是朕信任的人,你的去處朕會與太上皇商量。”
林如海心裏有些發緊,自己剛才已經言明只忠于坐在皇位上的人,當今應該能聽懂。聽懂了還要與太上皇商量,是不信自己?
這位皇帝登基之前,幾乎不與朝臣們交往,還真沒聽說誰是他的私人。按說現在當今為了掌握朝政,應該多納人才,自己投誠不晚,又有扳倒大皇子之實,怎麽不肯接納自己?難道是覺得太上皇剛剛禪位自己就投誠,因此替太上皇寒心?
林如海心都要提起來了,也不好再多言,聽到當今讓他去給太上皇請安,只好告退出去。這養心殿林如海也不是來了一次,沒有一回走得如此沉重。
一進大明宮,便聞藥香陣陣,林如海與戴權也有幾面之緣,向他問道:“太上皇仍在用藥?”
戴權微微點頭,引着他進了殿。三呼萬歲過後,太上皇蒼老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以你的才幹,六部盡可去得。加之這些年你的考績不壞,自挑一個地方便是。”
林如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自己一出養心殿便往大明宮來,一路沒見有別人行走,太上皇竟然知道剛才當今讓自己選地方!再想沈越所說當今一直向太上皇請教政事,林如海明白問題所在了。
好在他宦海多年,面上一絲沒露出驚訝之色,向上叩首道:“臣一直秉持上對得起聖人信任、下對得起黎民之心,不管聖人讓臣做何事,臣都願效死力。”與在當今面前回答得一絲不差,裝作不知道太上皇在養心殿有眼線之事。
聽他話風不改,太上皇輕了唔了一聲:“起來吧,這幾年也難為你周旋,江南總算沒出大事。戴權,賜座。”
林如海謝座後,小心地拿捏着坐了半個屁股:“臣不敢當太上皇的誇獎,臣也是窮于應付,勉強不誤王事。”
前兩年大皇子勢大,太上皇也從林如海的密折中了解至深,聽他說窮于應付,更想起他密折中奏請若是身死請自己照顧遺孤之事。自孽是自己兒子造下的,太上皇臉皮再厚也說不出林如海該得如此待遇:“甄家可還安靜?皇帝尚給甄家留一分體面,江南可有不滿之言?”
甄家正是大皇子的外家,江南別的大皇子一黨皆已處置,唯有甄家屹立不倒。加之一般妃子若兒子謀逆,生母不是賜死便是冷宮,可甄氏卻封了太妃,仍在宮裏安享尊榮——哪怕現在甄太妃自己覺得生不如死,在外人看來卻是難得的聖寵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聖人如何決斷自有深意。臣等外臣不敢妄自揣測,也沒有不滿。太上皇處置果斷,及時将各地總兵、同知們對調,又将時總督早早叫進京中,才使江南局面不至糜爛。百姓們皆感念太上皇寬仁之心。”
“那些處置的官員身上也多有劣跡,李總督都按太上皇安排将他們貪污、仗勢欺人之事公之于衆。江南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稱頌太上皇英明果斷。聖人登基之後,百姓更感念太上皇慈父之心,地方很是安靜。”林如海小心翼翼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