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皇家不能出醜聞,就算大皇子謀逆之事滿京城無人不知, 可一死百了, 太上皇不得不為他遮掩。處置起大皇子一黨來,也只說那些人結黨營私脅迫大皇子, 還得捏着鼻子封個義忠親王。過上幾年, 人們也就忘了此事,到時史書上還是英明神武的帝王。
林如海相信,皇家不是不想處置甄家與甄太妃,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徐徐圖之。若是甄家警覺悄悄改過, 還能有一線生機,若還張揚行事,敗下來都在皇家一念之間早晚的事兒。
太上皇有些混濁的老眼一直打量着林如海的神色, 見他一直神色從容, 說出的話毫不滞澀, 覺得他是真心之言,心下稍平:“你能如此想是好事。将來辦差時要仍保持本心。”說着咳嗽兩聲,林如海忙請他保重龍體。
太上皇不在意地擺手道:“朕終是上了年歲,所以才禪位皇帝。你日後好生辦差便是, 皇帝與朕之意相通。說來以你的才學, 進京該升一升才好,且看皇帝的意思吧。”
太上皇說起林如海的官兒還該再升一升, 林如海便知自己這一關算是過去大半, 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仍小心地陪太上皇說着江南之事。太上皇聽了精神好象好了一些,向林如海道:“難為你用心政事,還教導了一個好學生。”
林如海忙笑道:“初時也是見沈越書讀得紮實,才一個六歲的孩子就有些自己的見解,是個會讀書的。太上皇也知道,那時臣只有一女,不免對沈任起了羨慕之心。又與沈任相處得好,就定下了兒女親事。所以想着自己教導于他,也是希望将來他念着臣這份情,對臣的女兒有好些。”
“父母為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呀。”太上皇感嘆了一聲。戴權上前提醒:“太上皇,該用藥了。”
林如海見機便請辭,太上皇略賞了兩樣東西放他出宮。一路走在宮道之上,林如海只覺得自己後背一片冰涼,原來在大明宮中不知何時出了一身的冷汗,出來被風一吹自己才發覺。
就算是身上發冷,林如海也不敢大聲嘆氣,甚至強忍着不敢打哆嗦,如常不緊不慢地到了宮門處,坐上車子才敢出口長氣,向着車外道: “去沈學士府。”
按林如海往日行事,本不該在沒遞拜帖的情況下登門。可是人都已經來了,也沒有不見之禮。沈尚書上衙未歸,沈學士不得不親自接待了他。
見這位因“病重”才将沈越喚進京中的太師雙目精光、面色紅潤,林如海只能在心中嘆一聲大家族的底氣。這位前學士現太師退得幹脆,退得有底氣,可惜自己卻沒有這份底氣,更不敢此時抽身退步。
“晚輩冒昧來訪,打擾太師清靜實在不該。只晚輩剛入宮晉見,心下不安又無可訴之門,還請太師見諒。”行禮後林如海道出自己的來意。
沈學士坦然受了他的禮,聽他說完笑道:“你我本是姻親,越兒勞你教導得知禮上進,我與他祖父盡知。你現在進了京正該一家人走動起來,說什麽見諒不見諒的。何況我與你父也曾同朝為官,見你便如見了自家子侄一般,正想着等他們休沐了請你過府。說來我也好奇,你怎麽就把越兒教得樣樣拿得起。”
林如海連道不敢,又說沈越天資聰穎,自己不過略加引導之語。沈學士道:“不必過謙,任兒都與我說了,你比他在越兒身上用的心思多。”
林如海聞言也不再謙遜,便将自己在宮裏兩任帝王處的奏對都說與沈學士聽:“太上皇看似精力不濟,可是耳目聰明。如海一直擔心因大皇子一事被太上皇厭棄,又因是太上皇舊臣被當今所忌。”
不是這份擔心,他也不會如此失禮地冒然登門——林家官場無人沒商量處,他的外家也早已經敗落遠走故鄉,而将軍府那頭只怕還等着他自己拉一把。想來想去,也只有向這位跟了太上皇一輩子的老臣給出出主意。
沈學士聽了默想一陣才道:“你奏對也無甚錯漏處。若說太上皇對你全無心結那是虛話,不過你奏對與在養心殿裏一般無二,也是你聰明處。”
見林如海虛心靜聽,沈學士接着道:“太上皇畢竟是掌了一輩子權柄的人,又剛經了義忠親王之事,擔心自己不得善終,不肯放下權柄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當今那裏嘛,”說着微笑撫須:“也是聰明人。”
不聰明也不會事事向太上皇請教,不管太上皇是好臉還是冷面下次仍是問政不辍。林如海聽了有茅塞頓開之感:“當今是在藏拙?”
沈學士點了點頭:“所以你表忠心當今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明白。你也不必灰心,我看那吏部左侍郎之位可期。雖然不如太上皇所說可以再升一升,你只按自己所說,一心辦差便是,當今總能發現你的好處。”
林如海的心這才算是放下,不過還是問了一句:“那太上皇那裏?”
“太上皇、太上皇,”沈學士輕笑一聲:“太上忘情,你怎麽忘了。”
這才是三朝老臣!
林如海自然知道太上忘情,語出世說新語,本是晉朝王戎子亡後答友人之語“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沈學士在此時用這一句,顯然不是覺得太上皇能忘記義忠親王之事,而是太上皇即擔了太上之名,明面上就不能計較此事。
至于背地裏,他老人家已經退居大明宮,有政令也得借當今之口傳出。現在當今權柄不顯要事事做順從狀,可時日一長此消彼漲,當今陽奉陰違之事也就不遠。到時太上皇再想處置林如海,也得看當今願意不願意。
所以沈學士才讓林如海一心辦差——不讓當今看到他的能力,人家憑什麽為他父子龌龊?
“多謝太師提點,如海明白了。”林如海鄭重起身向着沈學士深施一禮。沈學士擺手道:“你又外道。我知道任兒的本事,若沒你幫襯着,他那知府之位也接不了那麽順利。你即進京,故舊與同年也可走動起來。”沈學士又提點一句。
沒錯,沈任升知府的旨意早已經下到揚州,也的确是林如海出主意、出關系,才讓沈任無風無波地把揚州府順利攥到了手裏。
“是,原本如海怕自己會得不是,不敢與故舊同年多聯系,怕牽連了人家。若是得了職位,自然要走動。至于承之接知府之事,也是承之自己早有準備,此次楊森的罪證多出于承之之手。”林如海不敢居功。
沈學士也不與他客套,見正事說完便向他道:“老太太說來與你也是族親,即是頭次上門也可見一見。”。
林如海忙道:“如海冒昧登門,并未……”
沈學士自己已經起身,是要親自帶着林如海去拜沈老太太的意思:“都說讓人不要客套。你該與你那個學生學一學,最是放肆無賴,喜歡的東西沒有他不磨到手的。”
林如海聽了本想說自己會教訓沈越,話出口前已經清醒過來,眼前這位老人說的是抱怨的話,卻是眉開眼笑的表情,誰都看得出他老人家很享受這種被重孫依賴的感覺。
林如海便也湊趣道:“我的東西也沒少被他訛去,偏他還理由甚多。”
沈越從國子監放學之後,就聽門子說林如海到訪。他知道林如海今日進宮面聖,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問題讓林如海上沈家求援,問明此時林如海還有晚晖院,連跑帶颠地就沖了過去。
進屋子也顧不得向沈學士與沈老太太請安,急急地向林如海問道:“先生可是遇到什麽為難之事?”
沈學士笑向林如海道:“他确是與你這位先生同心。”
林如海不好沉下臉,對沈越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的規矩禮儀呢?”
紅梅上前接了沈越的書包,沈越向沈學士與沈老太太、沈太太請罪道:“是孫子失禮了,請太爺責罰。”
沈學士微微一笑,只看向自己的老妻,沈老太太見了林如海也是心情起伏,又見沈越對着林如海如此關心,必是林如海有待他好處才如此,笑着讓他起身:“你先生今日進宮你擔心他也是有的,尊師重教是你的好處,可責罰你什麽呢。”
沈越這才起身,又見林如海臉上無焦灼之色才把心放到肚子裏,便笑嘻嘻向老太太道:“就知道老太太疼我才敢放肆。”
林如海只覺得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沈越對着自己與沈任的時候也會放賴,卻沒有這樣刻意的讨好的撒嬌。因向沈老太太道:“姑祖母待小輩一片慈心,侄孫倒從沒見過他如此無賴。”
沈老太太讓沈越坐下,才向着林如海道:“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剛知道越兒與玉兒之事的時候,我與太太還有他母親都有些擔心。”
林如海臉上有些赫然之色,向老太太道:“如今也不必瞞着老太太,當日侄孫也是沒有辦法了。玉兒出生不久,岳母便寫信向如海夫婦提親,要說給那個含玉而生的賈寶玉。老太太想想,不管那玉是不是天生,已經吵嚷得世人皆知,玉兒怎麽能嫁?”
“我夫人因遠離京中,不能在岳母身前盡孝,又是岳母的老來女也嫁前備受疼愛,所以對岳母之言多有聽從的。那時她剛生産完,本就身子弱,我直直拒了怕她有個好歹,也就只好想了這麽個法子。”
“一來我相信承之的人品,二來沈家家風清正,不怕玉兒将來日子起什麽波瀾,三來就是我的一點私心,想着借此與承之守望相助。好在兩個孩子竟然投緣,并不是亂點鴛鴦譜。”
老太太聽了也眼着點頭:“都說千裏姻緣一線牽,可不就是這麽個理兒?自從越兒回京之後,我與老太爺便知道這些年你必是将越兒真做兒子待,不然他也不會對你們府上事事上心。你放心,你怎麽待越兒,我們就會怎樣待玉兒。”
林如海聽了已經起身相謝,沈越在旁邊忙道:“先生別被老太太騙了。”
屋裏人都不知道他怎麽冒出這樣一句話,林如海顧不得對面的是人家親親的曾祖父母,喝斥道:“長輩說話你就口出狂言,還敢編排起長輩來。快向老太太請罪。”
沈越苦着臉道:“知道先生與老太太同出林家,沒想到一個個都轉了心腸。老太太不過看了玉兒的畫像,都已經千裏迢迢賞了兩回東西,分明比待我還好。當日先生也是考校了我之後,才收我做學生呢,怎麽老太太還沒見到玉兒本人就如此疼她?可不是老太太在騙先生?”
老太太聽了笑得見牙不見眼:“和自己的媳婦也吃味,你可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林如海的心也放了下來:“胡鬧。只看你現在的做派,若是老太太不容你放肆,你可敢如此說話?”
沈越便指了博古架上的一個碧玉山子:“看了沒有,這個東西我一見就喜歡上了,每天來都看好幾眼,老太太也沒賞下來。年前賞玉兒的那個比這個玉質又好,個頭又大,都沒見老太太心疼。”
沈學士笑道:“你老太太和我說了,知道你喜歡,要等着什麽時候見了你媳婦才賞你呢。”
沈越又賣乖了一會兒,大家漸漸止了笑。沈老太太又問起林如海姑蘇那邊族人生活情況。林如海道:“族人因祭田多了些,所以溫飽還不成問題。我又請了兩位好先生過去,去年秋闱也中了兩個,想着參加今年的春闱。因今年聖人登基,不知道什麽時候春闱才開。”
原本春闱是該是在秋闱次年的三月,可是到現在已經二月初,朝庭一直都沒有旨意下來,推遲已經是肯定的事兒了。沈學士道:“說不得恩科與春闱要放在一起,這樣今年的考生可算有福。”
老太太向林如海道:“的确是好事,前幾年也有中了舉的,你不防寫信回去讓他們一起時京。我還有幾間空房子,盡夠他們住了。”
林如海忙道:“哪兒能讓姑祖母操心,我家中也有客院,收拾起來容易。”說完看向沈越的眼裏都是笑意。
老太太搖頭道:“我知道族中祭田是你添的,先生也是你找的,對族人你已經算是盡力。讓他們住在我這裏,為的就是別讓那些人以為是你該出的,有那考不上的要在京裏住到下科,又想着接兒接女,你怎麽辦?”
這就是實打實地替林如海考慮了。不說林家族人會不會有厚顏之人,可什麽事兒都怕一個萬一。林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白:
她是出嫁了多少年的老姑奶奶,年紀也有、輩份也高,自己兒子孫子都多大了,招待林家族人是人情,不讓他們一住三年也是本份,那些人挑不出不是來。換成林如海的話,剛剛與族人緩和了關系未必能如老太太說話這樣硬氣。
林如海也不再争,真誠地向老太太道謝,才又說起別的。老太太猛想起一事,向沈越嗔道:“你可是惱了我,怕我再賞玉兒東西,也不提着我說玉兒馬上就該過生日了。”
沈越自己的東西早已經送出去,再說往年還真沒見京裏專門給黛玉送什麽生日禮物,哪兒想得起來要提醒?就是林如海也說黛玉年幼,當不得老太太如此疼她。
老太太不依道:“上次越兒把玉兒畫的畫給我看了,雖然沒有越兒畫得好,可也難為她一個六歲的孩子。又是專門替我畫的江南風物,這樣的孝心讓我怎麽不疼她?”又告訴丫頭們要提醒自己晚間給黛玉找東西,還是要讓沈越想法子送去。
就算林如海已經進京,可是林家往揚州送信的人并未收回,沈越還是五日往揚州送一回信,不光給黛玉,也給沈任與房氏——他離開前沒想到沈任回京無期,時間一長自是想念。林如海也不差這幾個人,由着他折騰去。
等沈越随着沈信将林如海送出府門,已經是月上東天。這一日算得上賓主盡歡,沈越也覺得高興,随沈信往回走的時候還在得意,沈信問道:“先皇後娘娘的真容可畫完了?”
沈越這就蔫了下來:“打過兩回稿子,可是蘭妃娘娘都不滿意,說是沒有先皇後的神韻。”
沈信也沒見過先皇後,也不能給侄子提點,只好鼓勵兩聲放他回去。等聽說沈越仍是完成了國子監的課業,還自己練字後才睡下,向着劉氏嘆一聲:“若是超兒如越兒這般自律,也可下場一試了。”
劉氏倒覺得自己兒子還小些,太早下場如果不中憑白折了銳氣:“超兒若是下場的話,便不能再做七皇子的伴讀。太上皇剛剛退位就如此,怕讓人議論呢。”
沈信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不過還是向劉氏道:“下次他回家來,還是要提點一下,他是宗子萬不能懈怠。”
劉氏對此也很贊同:“是呀,現在越兒善畫的名聲已經傳出,還中了秀才。他比超兒還小兩歲呢。”
沈信便想起林如海與沈越相處的情形來,向劉氏道:“也是時候給超兒相看了,不說找的岳家多位高,總要家風清正些,子弟也知道上進将來不給超兒拖後腿才好。”
劉氏對此也上心:“我也知道該相看,只是現在的情形你也知道,有些人家還不知道将來如何。要是一個不慎,咱們這樣人家定下親事哪兒有退親的?只好慢慢來吧。”
現在當今處置的都是義忠親王與三皇子、五皇子明面上的人,那些隐在暗處的并不是沒有被攀咬出來的可能。要是真的定下這樣的人家,還真是沒處買後悔藥去。
議論着兒女親事的不光是沈家,榮慶堂裏賈母也在向賈政抱怨:“說來也是敏兒做不得姑爺的主,竟然早早地把玉兒定給了沈家。要不兩個玉兒湊到一起,将來還有姑爺幫扶着,寶玉的前程更穩了。”
賈政心裏并不得勁:“寶玉将來如何,還是要看他自己是否讀書上進,不能全憑了岳家。再說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即是妹夫無意,也不好強結親。”
賈母輕嘆一聲:“聽說今日林如海已經陛見過了,出宮就去了沈家。唉,自從他們家與沈家定下親事,與咱們家是越來越遠着了。你還該寫信關心一二才是,就說我說的,敏兒沒有進京,他那後宅沒有會服侍的人,我這裏丫頭多,要給他挑兩個能近身服侍的人,問他可有什麽要求沒有。”
上一次自己不是沒與林如海說要相互幫襯的話,可是林如海卻并不兜搭。賈政也是要面子的人,如何肯再上趕着給林如海寫信?再說由他說給林如海送丫頭,就算是重複賈母的話,一向自诩方正的賈政也覺得出不了口,因向賈母說了一句:“現在妹夫就要京中,還是讓琏兒過府問候一下妥當。”
賈母雖然覺得不妥,可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兒子最是好面子,讓他星夜去登林如海的門,還不知道能不能問出實情,賈母也知賈政定是不肯的,只好讓鴛鴦去給賈琏傳話。
悲催的賈琏聽了鴛鴦傳達了賈母的吩咐後,道了一聲知道了,并不如以往那樣馬上叫人備車,而是向王熙鳳抱怨道:“也不看現在是什麽時候,馬上就要宵禁了還讓人出門。”
鴛鴦并未走遠,将這一聲抱怨聽了個滿耳,心裏嘆一聲二爺終是和老太太離了心,回榮慶堂回話不提。王熙鳳推了賈琏一把:“即知道快宵禁了就快些去吧,只管抱怨也得走這一遭。”
“走這一遭?”賈琏冷笑了一聲:“就是去了也未必能落了好。誰看不出來林姑父上次已經惱了,不過因老太太是長輩不好發作。現在上門去,人家說與不說都在兩可之間。何況我是做晚輩的,怎麽好與長輩說丫頭的事兒。”
※※※※※※※※※※※※※※※※※※※※
賈琏漸漸明白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