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隔壁那位
樓道內光影閃閃爍爍, 唯有卷子這處被持續打着亮。
男人黑長睫毛垂着,眸光落下來,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接過她的高數卷子,正反翻閱, 寂靜中有窸窣的沙沙紙聲。
短暫間隙, 對她來說卻漫長。
他擡頭, 給這份卷子評價:“考得不錯。”
男人說這話時, 眉宇的線條是舒展的, 嘴角有笑,可對比起來, 那道朝她投來的溫和目光裏潛藏着的笑意,似乎更為濃郁。
這是極為真誠的, 獨屬于他的表達情緒的方式。
是她想要的回答, 也是她想看到的他的神情。
他在替她開心。
而後, 蔡莞抿着幹澀的唇, 也笑了起來。
似乎那兩句藏在心底的話,不用問出口,也已經得到了滿意的回答。
幾秒。
顯然, 他捕捉到她彎起的弧度:“這麽開心?”
蔡莞愣了下,試圖平直嘴角,可想想覺得又不用, 恢複原狀:“嗯, 及格了不應該開心?”
“也是。”他應。
他又說:“而且,”
像是刻意頓在這, 蔡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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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眉梢微揚:“還不止及格?”
“……”
“考得還挺高?”
莫名感覺內心秘密會被窺見……
她眼睛眨巴兩下, 佯裝淡定道:“高嗎?”
“不高嗎?”
“……”
被他的眼神盯得不太自然, 蔡莞矯飾着:“反正分數是教授打的, 有問題你找他。“
小姑娘忌憚的語氣,像是把他的話當做質疑。
許柏成覺得好笑,目光無知無覺多了些許意味。他垂下眸來,配合着她的話又掃了幾眼卷子。
片刻,他給她回答,口吻篤定地:“還真有點問題。”
“……”
蔡莞狐疑:“什麽問題。”
他沒直接答,又看了眼卷子:“但應該找的不是陳教授。”
“那找誰?”
“找你。”
蔡莞:“?”
許柏成懶散地扯了扯唇,遷就着她的個人,上身稍俯下來,對上她讷讷的那雙眼,手在自己嘴角隔空對着劃了下,一個上彎的弧度,“小姑娘,應該再開心一點的。”
因為這樣的距離,因為眼前這個男人。
胸口那顆心髒開始緩緩跳動……
蔡莞克制住往後退的腳步,整張小臉每個五官都繃得緊緊的,連呼吸都被扼住了該有的頻率。
而許柏成逗完她,已經适時直起身。
“看過卷子了,”安靜中,有他的低沉的聲音在做着解析,“基*T 礎題得分還不錯,有難度的計算題也知道把公式全寫上去拿分,雖然有因為粗心失分,填空題,”
他說到此處,扯了下嘴角,想想還是得顧及小姑娘的感受,委婉些道,“正确得也不多。”
“……”
“不過,”他看着她,認真推斷,“有進步。期末及格,應該不成問題。”
受刺激的神經在他的話語中漸漸舒緩下來。
蔡莞聽完,在壓制的心跳中,努了努嘴:“你這怎麽和陳教授改卷完,說得一模一樣。”
“這樣麽。”
她點頭。
下一秒,男人臉上又有了笑意。
他與她求證:“填空題那句,也這麽說的?”
“……”
看小姑娘被他逗弄得活脫脫瞪起一雙大眼睛。
那雙眼裏怒氣太足,而她的臉又太小白兔,很明顯地形成反差,引得男人突然很想擡手捏一捏面前這張臉。
念頭一閃即逝,最終還是收住了。
許柏成自嘲于自己的輕率,笑笑,把卷子遞還過去。
蔡莞接過來,人站在兩扇對門之間,猶豫着是要繼續與他聊兩句,還是告別回屋,感性傾向于前者,可彼時,好像又确實想不到還有什麽能說的。
于是,理性還是逼着她選擇後者。
樓道也狹窄也逼仄,一米多的距離,滿打滿算也就五步路程。她和他打完招呼,抱着輕飄飄的卷子轉身,悄無聲息地,一步步地,數着。
五步。
四步。
三步。
四步。
最後一步。
還沒到,卻已經站在半敞開的自家門前了。
小姑娘步子格外小,硬生生湊出了第六步。
停頓片刻,腳步還是緩慢地有了動作。
半只腳落進去,還有半只跟上來前,忽的聽見身後男人喊住她:“蔡莞。”
她頭回得很快:“怎麽了?“
對門上的鑰匙已經被取下來,微敞開的屋內沒開燈,男人背靠門,身後有暗影延伸出來。
而前方頂部有樓道的燈照着,許柏成往前一步,邁進了獨屬于兩人的光裏。
就如此,望着站在對門的女孩。
他在問她:“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蔡莞反應着,沒說想還是不想,只問:“什麽。”
清晰的,似乎也有些啞的聲音,在說:“從前有個少年。”
“五歲時,與親生父母在游樂園走散,八歲時,在福利院被一對夫婦領養,十四歲這對夫婦感情破裂,協議離婚,誰也不要少年。”
常人都說,每段婚姻的最初都是美好的,新婚夫婦的感情也是最為熱烈的。
最開始由于養父許安華不能生育,許安華和王箐才做出了去福利院領養孩子的決定。
剛開始,關系也還是如膠似漆,有了孩子,生活更添了一抹不同的色彩。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随着婚姻中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各種小事的累積增加,愈來愈頻繁的吵架冷戰,漸漸就消磨了對彼此的熱情。
這是婚姻中的轉折點。
有些夫妻在經歷過如此階段,感情更加深刻,從愛情過渡成親情,而有些,則沒*T 跨過這個坎,最後弄得兩敗俱傷,無法善始善終。
顯然,他們屬于後者。
許安華入了歧途,出軌公司同事。
盡管被發現後,認錯求原諒保證以後不會再犯,可另一方還是變得杯弓蛇影,敏感多疑。
王箐對話中時不時夾槍帶棒,有意無意地暗示,毫不避諱的字字譏諷,再到宣洩憤怒地摔東西,砸物品……
整個家離散掉,只差一紙離婚協議書。
那時候,少年還不過是初二。
早起上學時,出門看到的是前一夜腥風血雨,客廳裏的殘敗狼藉。
放學回來時,煙火氣濃郁的居民住宅,各家都在為歸家的孩子準備晚飯,唯有他生活的這裏,冷冰冰的,了無生氣。
後來,王箐搬走,和許安華開始分居。
許安華帶着他,繼續住在這裏。男人工作繁忙,平日各種應酬飯局交錯,在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上不細心,領養的孩子更是不上心,學習有沒有遇到困難,和班上同學關系處理得如何,心理方面的問題完全無視,就連最簡單的如何解決吃飯,都是交托給鄰居幫忙搞定。
再後來,少年選擇了住校。
那樣的年紀,同齡的孩子們天真爛漫,有父母陪伴長大,最多不過苦惱于讀書寫字。
與他同寝的室友,家庭氛圍都還不錯。他們會因為食堂不比外頭飯店的滋味,常常尋求父母送來一些學校沒有供應的吃食,有時是他們熱衷的高熱量炸雞可樂,有時又是相較健康的水果零食。
這算是額外的加餐。
室友與室友之間分享着,少年不免受其恩澤。
長此以往,寝室之間默默達成了一個沒有口頭約定過的約定,也就是,額外加餐定在下午沒課的周三,每周一回,每位室友的父母輪着來就好。
寝室總共六人,這樣算起來,每位家長一學期也只用送兩次,不算麻煩。
當然除去少年,所有室友都執行得徹底,也當然,少年成為第六周,也就是最後輪到的。
因為,他拿起寝室電話時,壓根就不知道打給誰。
誰,又是他的父母。
他很清楚地記得每周公休的星期三,他都是在最晚一個回到寝室的。
想等到他們殘卷完所有,這樣輪到他時,沒有他的家長送來吃食,也不會太愧疚,可每每,無論何時回去,他的書桌上都會置放着室友給他留的食物。
那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對彼此的善意。
也因此,他很清楚地記得,輪到他的那一周。
他在一籌莫展的無助情緒中拿起電話,又在室友們紛紛投來注視目光中放下電話。
很沉重。也很無力。
最後,少年低着頭,緊攥起垂在身側的拳頭,冗長的沉默以後,只說了那麽一句:“對不起。”
……
“然後呢?”蔡莞的聲音在喚醒他。
“然後,”許柏成回過神來,黑睫顫動,視線始終如一地落在眼前小姑娘身上,“然後,”他聲線喑啞着,又重複一遍,“有位老*T 人出現了。”
一紙協議離婚書簽署完成,許安華和王箐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那是在初三結束的暑假,少年拿到了市裏最好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在所住的這個小型居民社區算是罕見的喜事,卻無人問津,鮮為人知。
而更值得人們津津樂道的,反是,那樁帶着八卦色彩的破碎婚姻。
許安華和誰出的軌,怎麽被王箐抓包的,聽說還有第二次,聽說有天半夜王箐還被送去了醫院,額角上有塊地方磕破了,聽說離婚以後,對于這裏的房子如何處理,還未有個定論……
茶餘飯後,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着。
也終于在熱議完這樁醜聞後,連帶着,提起那個少年,提起他坎坷悲哀惹人憐的身世,提起他被那對感情破裂的夫婦當做避之若浼的沉重負擔,互相推脫,也衆人交換意思性的同情目光時,提起,似乎已經好久都沒見過那個孩子了……
一中是市裏最好的中學,離家公交車車程四十分鐘。
九月的風染着夏末的暑氣吹過來,吹動少年緊緊捏在指間的那張住校申請單。
開學的第一周,學校還不提供住宿,也沒有晚自習,少年将還需家長簽字的申請表塞進書包,在放學時,與其他學生一同離校。
那天是周五,除去高一,也有其他年級的學生離開。
校門口更加熱鬧喧騰。
被車馬堵得水洩不通的通往學校的道路,隔着鐵栅欄家長等待在外的殷切目光,如潮水般湧出的疲憊一天辛苦作業的學生們。
少年如往常般,往公交車站走。
人群中,忽然有張面孔熟悉的臉出現在視野中,五十歲的老人,身高不高,背脊倒是挺直,黝黑的皮膚被盛陽照得很亮,笑起來是滿臉的褶子,和藹又親切。
“一個暑假沒見,就長這麽高了,哎,小許比外公高這麽多了啊。”這是老人見到少年時,說的第一句話。
在那之後,少年被老人粗糙的,帶着老繭的手攥住了手腕。
少年方向感一向不錯,往常走過一遍的路,差不多就能記個七八。可是那天走過的地方,途徑的标志建築物,他卻在到達目的地後,還是毫無印象。
他只記得,站在被鑰匙打開的公寓門前,老人對他說:“小許,以後就跟着外公生活好不好?”
那時候,公寓樓裏設施簡陋,還沒有裝電梯,六層是需要人踩着樓梯上去的。
那時候,地鐵還沒有修到這裏,坐着二十六路公車上下學,需要半個小時。
那時候,被攥住手腕的少年倔強,帶他進屋的老人比他更倔強。
那時候……
離婚之後的許安華和王箐也都有了各自新的生活,前者和出軌的女人正大光明地走到一起,後者則是搭上了公司內部改革的快車,升職加薪,在工作中忙忙碌碌。
誰也沒有空閑去理會這個與各自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
少年握着那張只差一個家長簽名的住宿申*T 請單,遞給面前僅能稱之為家長的老人。
那個午後,老人握着手裏的筆,短暫停頓之後,還是簽上了名字。
可最終,那張填寫規範的住宿申請單,還是沒有被柔軟的少年交上去……
那時候……
那時候……
那時候……
似乎提起回憶,腦海裏永遠是由這三個字開頭。
樓道燈下的男人有些晃神,口頭敘述故事倒比想得簡潔得多,他繼續說着:“有位老人出現了,領走了沒人留的少年。”
“然後,”蔡莞循着故事慣常的邏輯,“老人給了少年一個家?”
許柏成笑了下,是默認的意思。
蔡莞:“再然後呢。”
“再然後,”有幾不可察的一瞬停頓,他的聲音低下來,晦澀了些,“再然後,老人出了意外,下雨天的車禍,在去接少年歸家的路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說。
蔡莞聽着他的話,輕易就能聯系到,可問出口還是猶豫了幾秒:“少年是你?”
男人不太掩飾:“嗯。”
“老人……”
“我的外公。”他很坦誠地告訴她。
所以……那天晚上的人……蔡莞很快推斷出她的身份,脫口而出的話:“那你養母也不能說,你外公是因為你才……”
她捕捉到男人有些意外的神情,陡然意識到說漏嘴了……
匆忙停住話音,想了想,還是補了句:“其實那天晚上在火鍋店,我都聽到了。”
男人長睫顫動,很快消化了這個信息:“有被吓到?”
蔡莞搖頭。
許柏成:“也不問問我是怎麽回事?”
蔡莞遲疑片刻,還是搖頭:“覺得是你的隐私。”
許柏成半扯唇笑了下,不甚在意。
她怕被看穿某些心思,迅速把話題轉回去:“那你為什麽想和我說這個故事?”
他淡淡重複着:“為什麽。”
蔡莞:“嗯。”
“因為,”男人頓了下。
老人去世後的不久,少年在王箐喪失理智的指責下,收拾行李,重新住進學校宿舍。
學業還要繼續,生活也還要繼續。
那幢公寓尚存,卻悄無聲息地換了新的主人。
那時候……
少年也才知道,高一開學初的那天,老人來接他,是瞞着王箐的,固執把他進屋,也是瞞着王箐的。
那時候……
王箐一遍遍給少年灌輸着“老人是他害死”的荒謬念頭,未經人事的他聽多了,被洗腦着,偶爾竟也會在一場大夢過後,糊塗地承認這就是所謂的真相。
等到清醒過來,這才恍然。
那時候……
少年已然獲得了省賽的一等獎,是獲得進入省隊名額的佼佼者,可卻因為那些忽閃而過的謬論,因為被人強行塞入腦中的實情,而彷徨猶豫,還是選擇了放棄。
那時候……
少年無家可歸,在同寝室友離校的雙休日,終于也有了一個去處。
他坐過很多趟的半小時二十六路公車,踏過無數遍的六層老舊樓梯,反反複複地站在眼前緊閉着的公寓門前,可卻再也沒有能夠拉住他*T 手,把他帶進屋子裏的人了。
……
而現在,在這裏。
在這間曾經有過他和老人記憶的屋子裏,住進了一個小姑娘。
而他,就住在她的隔壁對門。
他看着她在柔和的廊燈中,推開那扇曾經向他敞開的門。
看着她站在狹小的樓道,沖他一遍又一遍真摯地笑着。
也看着她穿過擁擠的人潮,宛若時光交錯那般,替他撐起從頭頂滴落下來的雨水……
他仿佛才明白過來。
幾天前,他被醉意麻痹神經,被所有情緒牽着走,由着性子,離開這裏,在研究所一呆就是好幾天。
不是因為被王箐的話刺痛,而再次以為那就是真相。
也不是因為那就是真相,而心存愧疚歉意。
不是,都不是。
他只是。
太想念老人了。
想念到,當初為什麽會選擇在這租房子的原因都忘了。
想念到,當他看到蔡莞住在這裏,看着她從面前的這間屋子走出來,也看着她,越過馬路,從大貨車後面出現,一步步地邁向他。
他就好像。
把她當做了那個已經消逝很久的人。
也自私到,試圖把所有毫無保留地攤在她面前。
過去的,晦暗的,沉痛的。
無所顧忌。
他多麽希望。
對面屋子裏住的這個小姑娘,可以什麽都知道。
因為只有這樣。
他的想念,才有了存放的餘地。
也所以。
當下的男人望着前方,聚焦視線從上到下,從老舊的門牌號,到小姑娘那雙探尋的眼。
默了會,也終于在彼時,笑着,隐晦給出了她所好奇的,為何要把這個故事說給她聽的答案:“因為,”
“小姑娘是我的隔壁啊。”
作者有話說:
前面埋的坑差不多都填完啦,摸摸今日份的老許~
額外加餐這事,其實來源于親身經歷(但沒有老許這麽可憐啦
然後,下章進入感情線~
祝大家五一小長假快樂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