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秋翟國鄢鎮

鄢鎮的夜，安詳而靜谧，一條小溪蜿蜒地繞過城鎮，巧妙地把每家每戶都納入它的懷抱。透過窗戶，屋裏的人除了聽到蟲鳴，還能惬意地聽到潺潺的溪水聲。

這裏是翟國和晉國的交界。作為晉獻公狐姬的母國，翟國常年與戎族作戰，無暇顧忌此處，又因交界處多有晉人居住，晉國從不舉兵進犯，因此，鄢鎮便機緣巧合的成了紛争的春秋時代難得的淨土。

趁着月色，孟伊端着一盆剛用過的洗腳水從屋裏出來，站定在院子的一角，雙手一揮，把水灑在菜地上。之後，拎着空盆回到井邊，開始搓洗屋裏人剛更換出來的衣服。

衣服雖然在手上反複搓洗着，孟伊的眼神卻明顯沒有停留在上面，連袖子斷了都沒注意到。她的腦子裏滿是今日的經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人是今日才找到的。自從孟伊從侍衛口中無意間得知了他逃亡至此，便收拾了衣物，帶上十幾年來積攢盤纏，從蒲城趕了過來。

雖然鄢鎮只是個小地方，但人海茫茫，舉目無親，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好在孟伊聽說他已瘋傻，便就近租了個院子，每日在街上尋覓那些衣衫褴褛，露宿街頭的瘋傻之人。功夫不負有心人，孟伊最終還是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原以為離了晉國便無危險，誰知國君卻對自己的兒子緊追不舍，從绛城派來的刺客竟在孟伊找到了公子之後，便來到這院子，就好像一直跟着她一樣。

慘白的月色籠罩着這個小院，殘缺的月亮透着滲入肌膚的寒光。孟伊和“傻哥”一動不動地藏着馬廄裏，她的手死死地拽着他，恐懼而驚慌。

在屋裏搜查了許久的此刺客似乎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便從屋裏追殺了出來，只縱身一躍，就已近在咫尺，雙腳站定時，手中亮晃晃的劍已直指馬廄。

“出來！我只殺他，這事與你無關！”刺客厲聲喝道，聲線渾厚，冰冷，壓得人喘不過氣。

馬廄裏的孟伊緊張得閉上眼，抱着一絲僥幸，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地安靜着。

“快出來！再不出來我就沖進去了！”刺客的吼聲暴躁，充滿殺氣。

孟伊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出來。片刻後，馬廄上出現了兩個黑點，這兩個黑點緩緩上升，擴大，最後完整地浮出一黑一白兩張臉。

孟伊牽着“傻哥”，從馬廄裏踉跄出來，身體雖然有些瘦弱，但眼神裏透着的卻是堅毅和勇敢。

“我只殺他，與你無關。”刺客的聲音較方才稍微輕了些，但仍舊冰冷。

“你不能殺他！”孟伊驀地擡起頭，聲調也升了上去，她想争取。

“這是君上的旨意，誰也無法阻攔。”

“如今公子已然瘋傻了，為何還要殺他！”孟伊依舊理直氣壯地辯駁着。

“只要骊姬娘娘在晉宮一天，他就非死不可！”刺客的話揭開了孟伊心裏知道卻不想承認的事實。

“我不管君上還是骊姬娘娘，我只知道公子對我有大恩，我不能讓他去死！除非你先殺了我！”孟伊向前一步，橫着刺客面前，用身體保護着後面一直呵呵笑的“傻哥”。

“你以為我不敢麽？！”

刺客雖然在質問，但孟伊聽得出的他底氣不足，她知道此時的他對自己的疼愛不減當年。但孟伊也知道，從小就受殺手訓練的他，對待刺殺對象就如同一頭饑餓的狼對待一只獵物一般，絕對不可能輕易放過。

孟伊還是想賭一賭！

“勃鞮哥哥!放過他吧,好麽？”孟伊的眼框盈滿淚水，模糊中浮現的都是他們兄妹在晉宮裏成長的點滴。

勃鞮他的劍微微顫了一下。

若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能讓勃鞮這位“晉國第一”的刺客心軟的話，那麽首當其沖的就是孟伊的央求。

從小到大，孟伊是宮中唯一關心勃鞮的人。作為寺人，他的人生似乎從進宮那天起就注定了怪異和卑微。而身為宮女的孟伊卻給了他同常人一樣的關懷和同兄長一樣的敬仰。

他們的記憶裏有在秋千上的嬉笑，有雜役房裏的玩鬧，有槐樹下接受主事責罰的委屈，更有那一年在晉國太子宮門外所經歷的恐懼和絕望。

他曾經發誓要盡全力保護好這位異姓的妹妹，但世事無常，如今的他卻要對孟伊刀劍相向。

猶豫了片刻，勃鞮緩緩地把劍挪開，慢慢放下，直到劍尖點地，才啓聲道：“跟着他你能過得好麽？”

勃鞮的讓步是孟伊沒想到的，她在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感動。

“勃鞮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不怕苦！”孟伊嘴角含着眼淚，微笑着向勃鞮保證着，好讓他放心。

勃鞮嘆了口氣，取下身上一塊紅色的鳳凰玉佩，丢到孟伊跟前。

“這是他的東西。你留着，日子過不下去了興許能用。”勃鞮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孟伊卻能體會到他火熱的內心對自己關懷。

“謝謝哥哥！”孟伊俯下身子撿起玉佩，上面的鳳凰花紋被塵土蒙住，失去了原有的威武和霸氣。孟伊小心地拍了拍，謹慎地握在手裏，“放了公子，哥哥回去如何複命？”孟伊剛放下的心，又開始擔憂了。

“我自會處理！”勃鞮一如既往的少言寡語，盡管他知道此次空手而歸，肯定會受骊姬的責罰，但他還是不想讓孟伊擔心，簡單的話語背後，蘊含着的是對孟伊的保護。

勃鞮轉過身欲離去，突然想到了什麽，于是定住：“千萬記得，保護好他的那張圖。”

“什麽？”孟伊對勃鞮突兀的提醒十分不解，剛想細細詢問的時候，只見他輕輕一躍便過了院牆，等她開門追出去的時候，勃鞮已然消失了。

勃鞮雖離開了，但孟伊的心境卻仍久久難以平靜，試想，倘若今日追殺而來的刺客并非勃鞮，而是其他人，那她和公子會是怎樣的下場都難以知曉。

“好在蒼天有眼，讓哥哥來保護了孟伊和公子。”孟伊仰頭看着天，心中說不出的感恩。

洗好的衣服已晾在井邊的竹竿上，微風徐徐吹來，孟伊也覺得疲憊了。她小心地推開院子裏上房的門，從縫隙裏看到公子睡得正酣，這才放心的離去，慢步走進自己的房間，欣慰地躲進被窩，沉沉地睡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