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晨，東邊的雲裹着初升的太陽，環繞四周的金邊像是鑲在上面的金線，看上去高貴華麗。草上的露珠還沒完全散去，細細的草葉頂着露珠，歪歪斜斜的，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孟伊如同在宮裏一樣，早早地便醒了，她要給公子做早飯。誰知，剛穿戴好出房門，就看到公子在院子裏玩泥巴，口張得極大，看樣子是準備把這個當早飯了。
“公子！這個不能吃！”孟伊見狀驚叫着出了門，飛奔到他面前，雙手按住還差半寸就進口的“泥巴丸子”。
“要吃！要吃！”公子明顯不樂意，嘟囔嘴，哭喪着臉向孟伊讨要。
“我知道你餓了，但這個不能吃”，孟伊把“泥巴丸子”扔得遠遠的，又趕緊提了桶水給公子洗手，“我等會兒便給公子做好吃的，好麽？很快的哈！”
孟伊的口氣如同大姐姐對小弟弟一般，全然忘了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經是晉國最得人心的王子，最骁勇善戰的将軍。
“好。”公子短促的回答着，心思已完全不在“泥巴丸子”上，他的注意力被桶裏的倒影吸引住了。
“公子看到自己了麽？”孟伊笑着，用手帕給依舊盯着倒影的公子擦手，突然覺得“公子”的稱謂和他如今的形象相差甚遠……
為了方便日常生活裏的稱呼，也為了隐姓埋名的保護公子，更為了和目前的形象相契合，孟伊想了想，道：“公子，咱們來給你起個新名字好麽？”
公子聽到新名字，興趣又立刻被這個吸引住了：“好啊！好啊!是什麽？”
“嗯……我想想”，孟伊托着腦袋，方才那塊手帕留了一截兒在下巴，好像長了一小撮白胡子，瞬間變成了個小老頭，樣子甚是可愛。
“你的本名是重耳，那……那……新名字就叫‘大耳朵’吧！”孟伊如有所得地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兩只眼睛溜溜地轉着，最後落在“大耳朵”的臉上。
“好不好啊？大耳朵？”孟伊的手一上一下地撫摸着公子的頭發，盡管這頭發有些淩亂，長短不一，但很幹淨，昨日還頑固地粘在上面的草屑已在十幾遍清水的沖洗後戀戀不舍的消失了。
“好！”大耳朵又是簡單地應了一個字，然後心不在焉，直盯着孟伊的手帕看着。
“這個給你玩，乖乖地在這呆着，我去給你做好吃的哈！”孟伊起身站起來，俯着身子把手帕遞給大耳朵，又摸了摸他的頭，便到夥房忙活去了。
孟伊在晉宮和重耳府都是樣樣精通的侍女，不論是洗衣還是做飯，她都能獨當一面。一方面是因孟伊的母親年輕時就是狐姬的仆人，她天生就是個勤快的苗子，另一方面，自從骊姬掌權以來，後宮多有冤獄，宮裏的寺人、侍女常常下落不明，各處掌事便常拿孟伊去頂，如此一來，宮裏各種類別的活她幾乎都幹過。
只一會兒，孟伊端着兩碗熱騰騰的粥從夥房出來，招呼着：“大耳朵，吃東西了！”
倘若說做飯是手藝，吃飯便是本性了。大耳朵雖然較常人瘋傻了些，在本性上卻絲毫不遜色。方才還坐在院子中央玩耍，這會兒只聽得一個“吃”字，便全速飛了過來，掀起的那陣風，簡直能把井邊晾曬的衣服都刮走。
孟伊轉身去拿餐勺，誰知大耳朵就直接上手撈了，粥水太燙，惹得他哇哇大哭起來。
孟伊“哎呀”一聲，趕緊過來，用手把他手上的粥水擦拭掉，然後用沾了井水的手帕綁在大耳朵手上，摸着他的頭。
“這個不能用手，要用勺子”，說罷牽着大耳朵到了餐桌前，一點點地開始教。
“來，這只手握着把。”孟伊的右手握着大耳朵的右手，“拿緊了，不要掉，不然會撒一身的。”
大耳朵燙怕了，雖說手上綁着手帕，卻還是很努力地拽着勺子，只一會兒的功夫便也地學會了用勺子喝粥。這麽看來，他在瘋傻界，也也算是思維靈動的了。
孟伊雖說耐心，可看着原先風流倜傥的公子變成這般摸樣，心中仍不免有些傷感。
好在大耳朵一學就上手了，她的心裏又欣慰了些，“既然他不會，那我教他便是了。”
在孟伊的指導下，大耳朵總算是把碗裏的粥水全都裝進肚子裏了，實在不容易!孟伊滿意地看着獨立把飯用完的大耳朵，心裏很是高興。
“來，把碗拿進來洗。”孟伊做着示範，把餐勺放進碗裏，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底，起身向夥房走去。大耳朵也依葫蘆畫瓢，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碗進了夥房。
“放這兒就好了。”孟伊捧着碗，站在竈前，等大耳朵進來後便又囑咐他放把碗進乘着水的木桶裏。大耳朵很聽話，照樣做了。
孟伊笑眯眯地又用手摸了摸大耳朵的頭發，“做的真好”。大耳朵也笑眯眯地看着孟伊，這個笑容是她久違的美好。十四年前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見到過，那是的她，雖然只能躲在柱子後面遠遠地偷看，但她心如鹿撞的心卻早已定了格，從未改變。
孟伊不覺有些臉紅，趕緊收了手，蹲下洗碗，頭也沒敢擡，“好了，出去玩吧。”
“好！”大耳朵幹脆地應了一句，聲音還沒完全落盡孟伊的耳朵裏，人卻已不見了。
鄢鎮的夏天熱的難以入睡，鎮上的人都習慣在院子裏睡，雖說露水重，但蓋個褥子倒也無妨，畢竟這比在屋子裏滿頭大汗強些。
大耳朵也怕熱，天一黑就嚷嚷着要在院子裏睡。孟伊卻并不樂意，上次的事還記憶猶新，這次倘若再來一個刺客，院子裏的他毫無防禦，就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可大耳朵的苦苦央求卻讓孟伊實在沒法拒絕，她只得硬着頭皮應下了。為防萬一，孟伊找了塊墊子，打算靠在上面守着大耳朵，一直到天明。
相比之下，大耳朵倒輕松些，一躺下便睡着了。孟伊無奈地笑了笑，看着靜靜躺在身旁的大耳朵，輕輕幫他理了理頰邊的碎發，思緒飛到了多年前，那個與他不可及的時刻。
那是個桃花盛開的季節，紛飛的花瓣從绛城外飛來，穿過張燈結彩的街市，輕而易舉地越過晉王宮森嚴的守衛，飄進一群正在洗衣的宮女的院落裏，傳來初春的消息。
她們的手因井水而紅紅的，臉卻因羞澀，也是紅彤彤的。情窦初開的她們正在談論今日慶典的主角——重耳。
作為晉國排行第二的王子，重耳雖然地位不及太子申生，但他謙而好學，善交賢能智士，在晉國國內有着極高的威望。再加上傳承了母親狐姬的異域魅力，重耳俊朗的外貌更是街頭巷尾姑娘少婦們争相議論的話題。
孟伊和幾個好夥伴們坐在一起，安靜地聽着她們的議論，甜蜜地想象着她的恩人英姿飒爽的模樣。
“聽說，重耳公子今晚受命要獻舞呢！”春琴先興奮地說起來，其他姑娘們就開始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麽？是麽？”
“他那麽好看，跳起舞來肯定更好看了！”夏書羨慕地說道。
“真想看個究竟，如此也不枉此生啊！”秋棋閉着眼睛暢想，一副陶醉的模樣引得同伴們笑起來，“不羞，不羞，哈哈”
而她似乎并不因同伴的笑話而臉紅，相反倒有些驕傲地應道：“這有什麽，你們是不知道，上次公子得勝還朝的時候，街上迎接的女人比男人還多。這晉國裏，想看重耳公子的不止我一人。”
“既然如此，不如去看看吧。”冬畫提議道。
“這……不是違反宮規的麽？”孟伊小心地說道，姑娘們一聽也有些猶豫了。
“咱們看看就走，主事官不知道的。再說，那會誰都在宴會上忙了，誰還顧得上幾個小宮女？”小姐妹們見冬畫如此胸有成竹，也紛紛贊同道：“也是，也是。”
于是，經過一番籌劃，幾個可愛的姑娘們最終決定，翻牆去看重耳的舞姿！
那夜的冒險雖說有些刺激，也有些可怕，但最終的結果卻是令人滿意的。趴在牆頭上的她們不僅看到了君上和百官，看到了狐姬和骊姬，更看到了“韶箾之舞”中的重耳。
月色裏，燈光下，優雅的舞步伴着徐徐而來的簫聲，寬厚而仁大，将德操的內涵诠釋得淋漓盡致。百官群臣贊不絕口，君上和狐姬引以為傲，骊姬和優施妒火中燒，而趴在牆上的姑娘們，尤其是孟伊，卻是如癡如醉。
大耳朵翻了半個身，俊朗的臉龐對着漫天星空，孟伊的思緒在沙沙聲裏從绛城回到了鄢鎮，重耳也由回憶中的風姿飒飒回到如今的癡癡傻傻。
起初看公子這般模樣，孟伊的心裏不免有些傷感，但今夜的她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對她而言，多年來的夢想只是遠遠地仰望着公子，而如今，她竟能如此親近地看着他，陪着他，保護着他，如此的經歷，足以讓她夜夜禱告，感謝上蒼。
“公子，你是孟伊的恩人，無論你變成怎樣，孟伊都會在你身邊的。”孟伊輕聲說道。
這話雖然微弱，卻好像吵到大耳朵，只見他皺皺眉頭，又翻過半個身，臉背着孟伊。孟伊微笑着，拉好大耳朵的被腳，為他蓋好。
孟伊微微笑了笑，清亮柔美的歌聲，輕柔的飄在院子裏。
“今夕何夕兮，遣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歌聲蕩滌星火，迷離闌珊，穿梭翠竹，雅致清新。
而重耳的眼角，濕潤了。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