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耳連忙下了車,正欲感謝他,他卻早已拜在重耳的腳下了。重耳忙俯身将他扶起,感激道:“先生救我等一命,本應我拜謝才是。如今卻受你大禮,實在愧不敢當。”
商符擦了擦眼角,敬道:“公子當年救了老朽,老朽如今卻不能光明正大的在衛國接待公子,實在失禮,如今唯有此拜方可表老朽心中愧疚。”
重耳輕輕拍了拍商符的肩膀,道:“先生今日以己之力,将我等救出,已是大恩,其他的都是小事,無需挂懷。”
商符見他仍舊如此寬容大量,心中甚為感激,他轉身将一個裝着盤纏的錦盒遞給了重耳,道:“公子此去,路途遙遠。這些盤纏就帶在身上備用吧。”
重耳見他遞了這些上來,連忙推辭道:“先生,這實在使不得。誠如胥臣所言,先生此舉不僅救了我,也救了衛國。倘若我在此收了你這盤纏,翟國祁羽以此為借口,以文公言而無信為名興兵攻城,豈不枉費了先生一番苦心?還請先生收回此物,為了我,也為了衛國的百姓。”
商符見他說得在理,也不好辯駁,只是心中仍覺愧疚。于是他想了想,把身上那領孔雀毛翎黑綠鬥篷脫了下來,捧道重耳面前道:“公子此去,需多加注意身體。這翎鬥篷,便當做是老朽送行之禮,望公子帶上。”
重耳見他如此重情義,不忍再拒絕,便接過了鬥篷披在身上,道了聲:“多謝先生”,便又起身上了車,向東而去。
商符在管家的攙扶下,目送着重耳的車馬遠去,直至那點亮光消失在無邊無盡地黑暗中,放肯回城。
重耳帶着這只單薄的隊伍在衛國人跡罕至的邊境上行進了四個月,至五鹿時,早已糧盡食絕,錢財之物也早已花光。每日所能充饑的,僅是孟伊一路上采摘的野菜鮮果,可這對幾個七尺男兒來說,遠遠不夠。
這一天傍晚,重耳命人把車停下,稍作休息。自己則與狐偃、趙衰二人看着地圖,商量明日行進的路程。孟伊叫了魏犨到附近的山林之中采集食材,介子推則與胥臣留在原地撿拾雜草喂馬。
胥臣看着重耳日漸憔悴,心中實在不忍,便找了介子推商量到:“看公子這幅摸樣,我這心裏着實不好受。不如把這馬殺了,給公子炖肉湯喝,如何?”
介子推此時的雖心情同胥臣一般,但總覺殺馬之事有些不妥:“倘若殺了這馬,公子如何到得了齊國?”
胥臣見他說得在理,再加上自己腹內空空,實在無力辯駁,輕嘆聲“說得也是”便只好作罷。
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胥臣一個“馬肉湯”的提議,卻讓介子推心裏生出另一個讓重耳果腹的想法。他定定地站着,思索良久後,咬了咬牙,轉身到車內尋了把小刀便往林子裏去了。
此時已是日落西山,孟伊和魏犨摘得不少吃食,正往回趕,突然覺得附近草叢裏窸窸窣窣的似有動靜,待停下腳不時,一聲沉吟從裏面飛了出來,孟伊吓得趕緊往魏犨身後躲。
魏犨用手護了護孟伊,拔出利劍試探開路,嘴裏喝道:“何人在此?”
草叢背後那人聽了這恐吓,并未有所動靜,只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才用微微顫動的聲音答道:“魏将軍,是我。”
孟伊只覺着這聲音有些耳熟,再仔細辨別才突然發現:這人竟是介子推!靠近時,孟伊嗅得一股鮮血的氣味,她腦子裏立刻想到介子推可能剛剛遭遇了猛獸或者毒蛇。她和魏犨趕緊往草叢裏鑽,卻未想到:這猛獸竟然是介子推自己!他用小刀在腿上挖了一塊肉,為的是給重耳做上一碗肉湯!
看着半癱在地上的介子推,魏犨的心都快被震碎了,他氣得手握拳頭,忍不足責了一聲:“你……讓我說你什麽好!”。
孟伊面色着急地在附近找了幾樣常見的草藥,拍去塵土後在嘴裏嚼了幾下,便幫介子推敷上用以止血,又把身上僅剩的一塊幹糧,全都塞到介子推的手裏。
“不……孟姑娘……這是你的,給了我,你可就沒有了。”介子推此時已是十分虛弱,但仍舊堅持推拖着。
孟伊一邊忙着包紮傷口,一邊道:“這會兒就別再争了,吃了這個興許還能活着,不然恐怕你連衛國都出不去,又如何助公子複國呢?”
介子推見她說的在理,便不再推辭,點頭道:“待我們回到晉國,我一定還你這個人情。”
孟伊只應了一聲“好”,便繼續包紮傷口。
夜裏,當孟伊将那碗肉湯伴着介子推事情一同給重耳奉上的時候,在場的人都哭了,即使是從不落淚的重耳也再難抑制。作為晉國的王子,重耳從小便被教導如何隐忍不哭;作為出征讨伐的将軍,重耳自然也懂得如何在士兵的面前做到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今日,當介子推用命讓自己果脯的時候,重耳再無法維持平日裏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了,淚水像是不受他控制一般,如雨落下。
他顫動着手,接過那碗湯,心裏的酸痛不由得他輕易說出“拒絕”二字,他知道,這兩個字足以讓奄奄一息的介子推在絕望的邊緣送命。他就着淚,咬着牙把這湯硬生生地一飲而盡。
夜半時分,重耳難以入睡,獨自依帳坐着,苦愁參半。他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那彎冰冷地殘月,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帶着兄弟們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回到晉國。
帶着這個信念,重耳帶着孟伊他們繼續往齊國進發,只是這時的他,心中比往昔愈加堅定。又過了三個月,重耳等人終于到了齊國。
齊曾經是周朝東面一個不起眼的異姓小國,但時局無定勢。到桓公時,因其大力推行制度改革,将軍政、兵民合一,又鼓勵農桑水利,征收賦稅,使齊國得以在“葵丘會盟”之後,以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實力成為列國之中的第一位霸主。
威嚴的正殿裏,幾十名侍女與寺人交錯站着卻無人出聲,安靜得仿佛銅像一般。青銅香爐上的煙悠悠緩緩地上升,似有幾分恬淡,也有幾分清雅。一卷鵝黃色的坐席把正殿中央隔了出來,重耳正與這宮殿的主人談古論今。
此時的齊桓公,除了發間徒增的幾縷白發外,眉宇間的神色仍是重耳印象中的模樣,朗朗清風,飒飒英姿,仿佛參透爾虞我詐的詭秘,卻依舊謙卑恭順。
桓公平靜地聽着從“骊姬之亂”到被夷吾追殺的故事,欣賞着重耳對世事的明晰和對時局的洞察,他的眼神裏除了覺得這些宮闱争鬥似曾相識之外,更有對這位年輕後生的欽佩。畢竟多年以前,他也曾因兄弟的迫害而流亡他鄉,只是那時的他沒有重耳四處漂泊尋覓生機的勇氣,身後也沒有這樣一群緊緊跟随的好兄弟。他有些羨慕,更有些擔憂,他隐隐感到,數年之後,齊國的後人将被這位晉國的後生打敗。思前想後,他決定把重耳留在齊國,用錦衣華服,玉食金湯讓重耳忘了旅途的艱辛,也忘了自己的晉國。
他把重耳安排在王宮附近的館驿內,命人好生款待。而重耳卻似乎對齊桓公的意圖絲毫不知。他只覺得這位“故人”氣度非凡,有霸主氣象,而更值得津津樂道的是,他的和藹可親能讓兄弟們和孟伊在近半年的奔波後,吃上一頓飽飯,睡上一個安穩覺了。
才踏進館驿時,重耳就聽見屋內熙攘熱鬧的聲音,等他進了門後才發現,大家早已換洗了衣裳,正圍着飯桌讨論從哪裏吃起的問題了。
重耳看着覺得高興,便顧不上換洗衣服,只徑直坐下,笑道:“你們怎麽還不吃啊?”
“公子和狐大人尚未回來,我們怎麽可以先動筷呢。”胥臣禮貌地說道。
“我們兄弟還講究這些禮儀做什麽。來,趕緊吃!”重耳的話還沒說完,魏犨的筷子已飛到桌子的另一端了,他把一塊大肥雞夾到自己碗裏,二話不說地便啃嚼起來。
衆人見狀,真正是被吓到了。
“知道你餓,可是這會兒也沒人和你搶,你如此慌張做什麽?”趙衰打趣到。
“我先補補。”魏犨嘴裏塞得滿滿的,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是得補補,大家都得補補。”重耳笑着點了點頭,挨個往他們的碗裏夾菜,看着他們狼吞虎咽的模樣,他的心中十分欣慰。而細心的孟伊卻發現,重耳的碗裏空空如也。
散席後,孟伊知道重耳并未吃飽,便到夥房給他又下了一碗清湯面。送進門時,重耳正在查看地圖。孟伊不敢打擾,又怕他太過投入忘了進食,便待碗碟放好後,才輕聲道:“公子,趁熱吃碗面吧。”
重耳擡起頭,神色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我此刻正想吃面的?”
孟伊笑道:“你忘了,奴婢是住在你心裏的呀?”
重耳聽了這話,想起當日孟伊找他商讨趙衰婚事時的玩笑話,莞爾一笑道:“那你心裏住的又是何人?”
孟伊見他有意刁難自己,又不好意思把“公子”二字說出口,只好紅着臉笑道:“住着一個會做菜的師傅。每日想着怎麽讓你們既吃飽,又吃好。”
她的話,一下逗樂了重耳,他放下地圖,起身走到桌前吃了起來。孟伊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心中十分高興,但也更為不解:“公子今晚在席上,吃得很少,卻是為何?”
重耳聽了孟伊這話,略微停了停,緩緩向孟伊解釋起來。“今日席上雖魚肉豐盛,但我始終難以下咽。當日介子推為了我能喝上一碗肉湯而剜肉相贈,倘若今日我吃下其他東西也如饕餮一般,豈不是将他與菜肴等同?如此兄弟情義何在?孟伊,今後你單給我做素食便是了,唯有此才能盡我兄弟的情分。”
孟伊知道重耳看中兄弟情深,便未加阻止,只寬慰道:“公子覺得安心就好了。反正孟伊心裏住着個大廚,即便是素菜,也能讓公子吃出花樣來。”
重耳原先還有些鎖着的眉頭,一下就被這有些可愛卻又細心的安慰撫平了。他站起身來,輕輕地敲了一下孟伊的腦袋,笑到:“叫你這大廚別再想這些事兒,趕緊睡覺才是正經。”
孟伊笑着欠了欠身,應了一聲“諾”,便退出了房門回屋去了。
如齊桓公所意料的那樣,連續一個月的安逸生活後,那些原本在途中所經歷的艱辛,似乎真的變成重耳的噩夢,讓他開始恐懼起來。桓公每日宣重耳進宮面聖,見他與寺人就樂舞之事相談甚歡,心中時時竊喜,而介子推、胥臣等人也在那個屢次被推遲的出發日期中,隐約看到了重耳思想上的動搖。兄弟幾個雖有過幾次勸說,但都未能如願,思前想後,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重耳唯一的長輩——狐偃身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