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身為長者,狐偃自然懂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道理,當初想出帶“禦圖”游歷諸侯,尋求幫助的主意時,狐偃對自己侄兒的自制頗為自信,但他沒想到,齊桓公的這招卻仿佛讓重耳陷入蜜糖一般的沼澤。他知道重耳和那些兄弟們的辛苦,也希望他能過上安逸穩妥的生活,但并不是在齊國。

“果然,世人皆有惰性。”他聽完胥臣等人請他勸說重耳的懇求後,長嘆了一口氣,獨自憑欄感慨道。

碰巧,這聲嘆息被從集市上回來的孟伊聽到了。她走近幾步,見狐偃眉頭緊鎖,似有難事,只因往日裏他極少如此,孟伊便多了幾分擔心。她湊上前去,小心地問道:“狐大人可是遇上難事了,不妨說給孟伊聽聽,可好?”

狐偃深知孟伊的性格,知道她此時的詢問并非矯揉造作,再加之心中煩憂一時也無人可說,便将重耳不願回國的傾向說與她聽。

孟伊聽了這事,心中也不禁擔憂起來,“這樣一來,公子豈不是回不了晉國?這可如何是好。”

“這也正是老夫所擔憂的事。”狐偃捋了捋胡子,思索道:“為今之計,只有讓公子重新意識到留在此處将被人‘魚肉’的危險,才能讓他毅然離開齊國。”

“可是公子不吃魚肉。”孟伊不曉得狐偃話中的含義,單純地将‘魚肉’理解為吃食,這讓狐偃有些哭笑不得。他搖搖頭,無奈地揮了揮手,正想糾正孟伊的時候卻突然停住了。

“有了!”狐偃自己擊了一掌,“老夫知道如何勸說公子了。”

孟伊見他突然地眉開眼笑,一時間還真的反應不過來,不過狐偃的吩咐令她更是疑惑。“孟伊,你今晚不用單給公子做素齋了,為他做幾道葷菜即可。”

“葷食?”孟伊有些呆滞,她不明白方才已提醒過狐偃公子不吃魚肉,為何此時他卻還要讓自己做葷菜。

狐偃看出她的疑惑,又再次十分嚴肅地肯定了他剛剛的囑咐:“正是。切忌一定要做葷菜!”

孟伊見他又是如此肯定,便應下了他的吩咐。

這天傍晚,重耳雖然如往常一樣另起了小竈,但菜品卻非平常的齋食。狐偃事先支開了孟伊,自己親自為重耳布菜。重耳雖覺着菜品有些異樣,但也沒有特別在意。

席上狐偃等人說說笑笑,與平常無異。等到重耳都酒飽飯足的時候,狐偃才開始收起笑臉,一臉嚴肅地問道:“公子今日的晚飯,吃得如何?”

重耳見他變化這麽快,心中一樂,笑道:“舅父的臉怎麽如同孩子般,說變就變了呢?”

狐偃聽得出他在同自己玩笑,卻無心理會,只當沒聽到似的繼續問道:“可覺察到與平日裏的不同?”

重耳看他似乎有正經事要說,便也收起了笑臉。衆人雖也覺得這話問得有些蹊跷,但因知狐偃的用意,便默不做聲,只帶着對狐偃的期許,安靜地坐着,以觀其變。

“并無區別。”重耳仔細地回想了一遍之後,認真地回答道。

“公子可知今日這丸子是用什麽做的麽?”狐偃依舊是滿臉的嚴肅,見重耳十分認真地想聽下一句,便自己回答道:“是用牛羊肉混在一起做的。”

重耳已許久未盡肉食,驀地聽狐偃這麽一說,心中頓時泛起了一股腥味,直沖喉頭,只一瞬便覺得五髒六腑好像被緊緊抓住一般,逼得自己滿口酸水。

趙衰見狀,立刻倒了杯清茶給重耳服下,重耳則邊用手輕拍着胸口邊責備道:“舅父這般戲弄我,卻是為何?”話音未完,惡心又泛了上來,他猛地抓起茶杯又灌了一通。

狐偃見他反應如此之大,便趁勢又繼續道:“公子起初以為是素齋,便覺清新寡淡,食之舒心,殊不知這看似一樣的湯色下卻另有乾坤。如今在齊國的日子便是如此:桓公用這安逸日子讓公子忘了晉國,忘了百姓,進而囚禁于此,伺機“魚肉”。如此用心,公子若仍執迷不悟,豈不正中桓公下懷?”

重耳聽着這話才知道狐偃今日此舉的目的。他搖了搖頭,苦笑道:“舅父啊舅父,你就對侄兒這般不放心?”

衆人聽了這反問,一下不知重耳的葫蘆裏買的是什麽藥,而狐偃盡管胸口上的理直氣壯已不如方才強烈了,卻還是不依不饒:“我不是不放心公子,是怕公子上了桓公的當啊。”

重耳聽他這麽一說,在想想他“以葷換素”的良苦用心,不禁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氣。他皺着眉,笑道:“看來,不說不行了。——孟伊,去把我書桌上的錦囊拿來。”他側了下身,沖着門口喊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孟伊便從重耳的卧室裏,将錦囊拿了過來。

“這是什麽?”魏犨強烈地好奇總是讓他成為兄弟中第一個說話的人。

“等下便知。”重耳的表情很是淡定,但越是如此,周圍的人就越覺得神秘。只見他将錦囊上捆綁的絲線解掉,把錦囊拉開,從裏面取出了兩張折疊得十分整齊的錦帛。他将自己前面的碗筷稍微收拾了一下之後,便把錦帛鋪陳開來。

“地圖?這又是什麽?”魏犨問道。

“是建樓的圖紙。”趙衰仔細便了一下回答道。

“子餘果然好眼力。這可是我花了幾天才畫出來,是個戲樓,我給它取名叫‘享安臺’。”重耳指了指圖紙上的幾個字,驕傲地說道。

“公子為何想到搭建戲樓?”胥臣問完後稍作猶豫,而魏犨則跳了起來,徑直把胥臣不敢說出來的下半句嚷了出來:“莫非公子真的不想走了?”

介子推扯了扯魏犨的衣袖,示意他坐下,又看了看重耳,生怕真的被魏犨說中了。沒想到,重耳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得歡暢:“是,不走了。”

狐偃知道自己的侄兒的性子,此時他能笑得如此愉悅,恰恰證明他想走,否則,按照他堅持到底的脾氣,定然要站起來理論一番,并在最後說服魏犨一同留下。看到這兒,他的擔心也已煙消雲散了,只是他還不知道重耳這圖究竟是做什麽用,便連忙問道:“公子,這圖有何用處?”

重耳這才不慌不忙地講述起來。“自翟國出發後,我們穿過了整個衛國才到了齊國,期間困難重重,諸位也是知道的。而如此窘迫的原因便是沒有得到衛文公的增援。如今齊桓公待我等甚厚,我心中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若此番離開又同上次一樣艱辛,又該如何是好?我見桓公為将我留在此處,對府上日常奢靡花費,揮霍無度都放任自由,便設計了戲臺的圖紙,以此向桓公索要銀兩,以備路上所用。”

衆人聽了這話,不由得心生贊嘆,為有這樣一個上進的主人感到榮幸,狐偃也為自己的侄兒沒有被絆倒而欣慰,他微微笑了笑,長舒了一口氣,怨怪道:“公子既然由此打算,為何不早點說出,免得我等到擔驚受怕。”

“正是呢。若是說了,我還可幫着畫圖,公子也不會太辛苦。”胥臣子幼梳習木工,此番未能幫上重耳,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重耳倒覺得無所謂,笑道:“不礙的。我不願說與各位,是怕你們知道了神色泰然,引來桓公猜忌懷疑。親手制圖,也是一樣的考慮。如今桓公已相信我将長留此處,與你們說明此事也無甚大礙了。”

“我就說嘛,公子不是貪圖安逸的人!”魏犨高興地喊道。

“你幾時說的,我們怎麽沒聽見?”胥臣笑着反駁道。

魏犨被這問話了個正着,只得打圓場道:“我說在心裏,你們自然沒聽見。”

“既然是在心裏便不能叫‘說’,而應該叫‘想’。”胥臣的詭辯讓魏犨又一次啞口無言,他只能轉了話鋒,問重耳道:“公子,這地圖又是做什麽用的。”

衆人見他“落荒而逃”地找別的話題來解圍,不禁笑出聲來,重耳也微笑着用手指了指魏犨,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地圖是我向桓公借來的,名義上是為了看齊國的名勝,實際上是想看看下一步該如何走。你們過來看。”重耳招呼着席上的兄弟們到身邊圍到四周,在地圖上徒手畫了一條線。這是一條直線貫通的捷徑,從齊國出發,經由曹、宋、鄭、許四國之後,直接到達與晉國只有一山之隔的楚國。

“公子是想去楚國?”狐偃問道。

“正是。”重耳點頭道,“縱觀晉國邊境,齊、衛、鄭、秦四國與之相鄰之地甚廣,唯有楚國與他一山相連。夷吾初登基,為緩解施政壓力,避免內外夾攻,他必然與相鄰之地較廣的國家交好。如此一來,我等若留在其他四國,必然危險。只有前往楚國方可暫避禍害,伺機回國。”

“公子言之有理。”趙衰說道,“一來楚成王為異姓諸侯,公子帶着‘禦圖’前往定然受其厚待;二來成王攝于齊桓公兵威,與中原諸侯和好休兵,是晉國周圍不可多得的清閑之地,此時前往,正是時候。”

介子推雖也覺得前往楚國是上上策,但他對目前這一關卻有些擔憂:“如此甚好!只是如何才能離開齊國呢?如今桓公每日召公子入宮,倘若突然不去了,桓公豈不懷疑?”

對此胥臣并不擔心:“這不是問題。待公子将戲臺的圖紙交給桓公之後,便說要親自監工,如此一來,隔三差五的面聖便不是難題了。”

“胥臣和我想到一出去了。過兩日我便帶圖進宮,待工錢撥下之後,我們便可啓程了。只是在此之前,諸位臉上的怒色仍要挂着,不然我這心機可就白費了。”

衆人聽他這麽吩咐,便齊齊陰起臉來,壓低聲音應了聲“諾”。重耳見狀不禁捧腹,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十日後,當前往館驿宣重耳進宮的寺人發現人去樓空的時候,重耳和他的随從們已在前往楚國的路上了。

桓公接到奏報時,先是氣憤不已,後又哈哈大笑起來。衆臣問他何故,他道:“蛟龍入海,鸾鳥上天,均是人力不可抗,孤卻妄圖壓制。如此想來實在可笑。”衆臣又問是否追殺時,他只道了聲“吉人自有天相”便拂袖而去,至此不再談論重耳之事。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