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楚,芈姓熊氏,地處南方,四季如春,這裏有着與中原各國截然不同的爛漫景象。縱橫交錯的水道,四通八達,只需泛一葉輕舟,便可随心所欲,任我飄蕩。水流逝而過,山迎面而來,峭壁如錦人如針,穿梭其中自得其樂。興趣所致之時,披江離為衣,結辟芷為帶,取汀蘭可為巾,挂秋蘭可為佩。

出身帝王之家的重耳,自出晉國以來,已面見過六位君王,對他來說,“君王之氣”實在不值得期許。但踏上楚國的疆土之後,他卻對這片神奇土地的主人充滿了好奇:究竟是怎樣一位君王,才配得上這幽幽河山?

直到他進了“蘭臺宮”時,才豁然開朗。眼前的這位楚成王,也如同那難得一見的景色一般,溫潤如玉,和善如水。

重耳只與他交談了幾回之後,便已将他當做知己了。這一日,楚成王又召重耳等人進宮敘話。趙衰,魏犨,胥臣等人應成王之邀,與成王手下鬥勃相互切磋,只剩重耳與成王,及令尹子玉、令尹成得臣在院內喝茶。

“如今天下紛争,諸侯争霸,恽兄坐擁如此富庶的山河,為何不與他人争上一争,也好成就一番事業。”重耳酌了口茶,緩緩地問道。

楚成王卻只笑了笑,道:“敢問重耳兄,何為事業?”

“兵強國盛,物阜民豐,是為事業。”

“既然如此,如今我楚國國力強盛,百姓安居樂業,依然成就了這所謂的事業,又為何要去與他人相争呢?”

“與人相争,方可稱霸天下。”

“稱霸天下又是為何?仍舊是為了‘兵強國盛,物阜民豐’,如此與□□相同,何故為之。倒不如自食其力,樂得自在。”成王為重耳又斟上一杯茶,淡淡地說道。重耳見他如此恬淡,便也不再與之争辯,只是有些擔憂地說道:“如今這世上,恃強淩弱,只怕恽兄想獨善其身,自得其樂都難如願啊。”

成王聽了此話,突然将茶杯停在嘴邊,稍稍停頓後,問道:“我如今待你如何?”

重耳對這突然的詢問有些疑惑,但因知他并無歹意,便誠懇地答道:“恽兄待我甚好!”

成王聽了這回答,還不肯把茶杯從嘴邊移開,只又專注地問道:“既然如此,他日你若回國了,将如何回報我?”

“恽兄指的是?”重耳不明白成王的指向,心中暗自尋思究竟是歲貢、人丁,還是疆土。

“我是說,他日你若要稱霸,到我楚國時,你如何回報我。”

重耳這才明白成王的意思,他思忖一會,答道:“倘若我能返回晉國,那便是仰仗名恽兄的恩德了。若将來有一天,晉、楚兩國對戰中原,我必然退避三舍,以報今日之恩!”

成王聽了他這番回答,默默地點了點頭,将剩下的半杯茶一飲而盡。對于他而言,同在帝王家成長的經歷,讓他在見到重耳的第一眼時,便知道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直覺告訴他,重耳的人生注定不會暗淡,因此在重耳稱霸的路上,“退避三舍”遠比“互不侵犯”更為真實。這便是他欣然接受重耳這個聽起來有些不近人情的答案的原因。

然而,成王的手下卻并買賬,在他們眼裏,重耳只是一個流亡之人,卻在此與自己的國君平起平坐,高談闊論,這實在讓人無法忍受。令尹子玉見成王默然,心中極為不悅,便沖着重耳大喝了一聲:“君上奉你為上賓,已是對你天大的擡舉,你怎麽還敢在此口出狂言?”

成王見他如此不敬,連忙喝道:“退下!”

豈料子玉不甘心,強谏成王道:“君上!重耳,世之賢主;随從,皆有将相之才。倘若讓他們回歸晉國,那更是如魚得水,将來必定成為楚國大患。如今,趁他羽翼未豐,君上應早作決斷,将他處置了才好!”

子玉這話,讓重耳頓時慌張了起來:雖說自己有匡複晉國的理想,但此時的逃亡之身,讓他只顧得上保命之憂,何來多餘之心考慮稱霸的事?而此刻子玉的話,卻将他推至風口浪尖,只要成王稍有忌憚,他便随時可能身首異處。

他定定地看着成王,盡管心中激蕩澎湃,臉色卻依舊如沐春風,他知道此刻的慌張無措只能讓成王對自己的戒心更重,倒不如做出一副與世無争的模樣,更為有利。

然而成王的臉色卻并未以此有所異樣,他只将放下,緩緩坐定後,才啓聲訓道:“你二人為何如此待孤之知己?方才孤已問過,公子也回答了,如此便足夠了。你二人為何還要另生是非?難道想造反不成?”

成王的語氣由慢漸快,由柔至剛,到最後一句時,已是不怒自威,吓得子玉與成得臣趕忙下跪讨饒道:“臣等不敢,望君上贖罪!”

成王見他二人已知過錯,便又收聲命道:“先退下吧。”

子玉與成得臣寫過成王之後,便附身退了出去。重耳見成王處置完這事之後,心中的擔憂才稍稍放了下來。重耳不敢再多問一句,成王也沒了談天說地的興致,兩人就這樣靜默了許久,直到那一壺茶喝完,也沒另起話題。

卻道子玉與成得臣退出之後,心中憤憤不平。一路上,成得臣都默不作聲,只聽得子玉邊走邊罵道:“重耳小兒,欺我君上!我楚國以理待之,他卻自視甚高,不過是一介流亡之人,卻還當自己是那晉國王子。怪不得父親和兄弟都願殺他,果真是狂妄自大,令人作嘔。——成兄,你沒見他方才對君上的無禮麽?為何此時還能如此泰然?”

子玉的戰火因成得臣的沉默而燒了過去,成得臣倒沒接,只停頓了片刻後,才說道:“子玉,你說若是重耳命喪黃泉了,是不是就不必‘退避三舍’了?”

成得臣的這話,讓子玉有些不解:“成兄何意?”

成得臣嘴角扯了一扯,哼了一聲,冷笑道:“他想稱霸天下,我就讓他先去稱霸地府!”說完,他把子玉拉倒一遍,見四周無人之後,便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

重耳在郢都的館驿裏王宮雖遠,卻在市井之中,十分熱鬧。重耳穿過街市時,不禁想起當年裝“大耳朵”時随孟伊前往集市的場景,嘴角便挂上了會心的笑。胥臣見狀,不解地問道:“公子,這街市之上,何來可笑之事?”

重耳一下笑得更歡了,待緩和下來後,才自問道:“你們在集市上又值多少呢?”

衆人不解,面面相觑,重耳卻興致盎然地玩起了“游戲”。他要與其他三人比試相貌,只是此番比試并不是随便在街上抓個女子而後詢問“此人長相如何”,而是要通過食材的多少來比試。

衆人覺着有趣,便答應了。

首先開始的便是重耳,他來到一個賣菜姑娘的攤子前,買了幾個水蘿蔔。只見那姑娘見重耳英姿飒飒,風度翩翩,便在秤完斤兩之後,又在給重耳多加了幾個。重耳回頭沖着幾個兄弟點了點頭,衆人豎起拇指,啧啧贊嘆。

緊接着便是趙衰了,他也尋了一個賣菜姑娘的攤子,打算買上幾個山藥。那姑娘也和方才的“水蘿蔔”姑娘一樣,看趙衰謙謙君子,十分儒雅,便在秤完斤兩後也多加了幾個。趙衰得意地拎着山藥往回走,正想聽他們三人誇獎時,不料胥臣已徑直走開,自尋食材去了。

胥臣見他們二人都是找年輕女子做買賣,便另辟蹊徑地找了個年長的婆婆要了幾根油菜。那婆婆見胥臣濃眉大眼,神采奕奕,便直誇他長得精神,邊誇還邊往他手裏塞着油菜。

前面三人都“得勝而歸”,只剩魏犨有些着急了。為了在兄弟面前撐住場面,他健步如飛地跑到一個賣燒餅的少年面前,客氣地喊了一聲:“這燒餅怎樣買?”

魏犨本就是一副武将的模樣,不出聲還好,一出聲就是有十萬大軍都可能被他吼開,更何況站在爐子旁邊的只是個瘦小柔弱的孩子。只說這少年,原先還忙碌地往爐裏填柴火,聽了魏犨這一聲詢問之後,竟吓得一動不動。待反應過來時,他雙手趕緊把爐火掩掉,哆哆嗦嗦地邊收拾東西邊道:“今日不做生意了,不做了。”

魏犨覺得奇怪,還想和他理論的時候,那少年已推着車跑遠了。重耳三人見狀捧腹大笑,只有魏犨仍一臉無辜地自言自語道:“我只要你的燒餅,又不是要你的命,跑這麽快做什麽?”

晌午時分,孟伊已在夥房忙活了,只見魏犨提了一堆東西從外面橫着進來了。孟伊定睛一看,竟都是些食材,有水蘿蔔,有山藥還有油菜。

孟伊不禁問道:“這屋裏的食材倒還有,你怎麽買了這麽多?”

魏犨見她這麽一問,嘟嘟喃喃地把今日之事說了一遍。孟伊一聽也想起當時在鄢鎮時候照顧“大耳朵”的情景,知道重耳心裏還記得,心中不覺一動,臉發起燙來。

魏犨倒沒在意,還在質問:“你說他怎麽就跑這麽快?莫不是我相貌醜陋不成?”

孟伊回過神來,笑道:“誰讓你找了一個少年,若是個姑娘或是婆子,定然擲果盈車,你此時又何須煩惱。”

魏犨見她點撥的是,便連連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是,此番失利,并非長相之錯,而是這少年的緣故。下次一定換個人才行。”

孟伊見他一臉認真的準備“下次再戰”,心中為他的執着所折服,笑着沖着門口那個若有所思的背影喊道:“下次我幫你就是了。”

這一夜,星羅棋布,籠蓋四野,整個天空像一個閃閃發亮的帳篷,任你的眼睛定在何處都是一副錯落有致的圖畫。館驿內,重耳和兄弟們都已睡下,孟伊今日的活也幹得差不多了。正想去睡的時候突然想起重耳的金絲雲雁細錦袍還未浣洗,便又重新回到前院,打了桶井水漿洗起來。

洗到一半時,她隐約聽見了後院有“咔咔”作響的聲音,再仔細一聽卻又沒有了。這衣裳制作精細,是鄭國國君送與重耳的禮物。因絲質細滑,刻紋精致,孟伊怕館驿內的粗使媽子洗得不好,便每次都是自己洗。她洗的很仔細,直到月亮開始西沉時,才勉強滿意。此時,她又聽見院內響起“啪啪”的聲音,這回她打算看個究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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