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國的喜鵲好像比中原的起得要早,孟伊只覺得來楚國不多時便被它們從清晨叫醒了許多次,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孟伊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便試探性着開始張開,今日定然又是個晴朗的日子,不然透過窗紙照射進來的陽光也不會如此刺眼。
孟伊看着天色已亮堂了許多,便從床上起身,準備做早飯。這時候,重耳推門進來了。昨夜他安撫完孟伊的情緒,看她睡下之後,便回到正堂去睡了。
這一夜,他擔心孟伊又受了驚吓,便徹夜未眠,看到天一亮,他又趕忙走過來看她睡得可還好。
“公子怎麽這麽早?”還在梳妝中的孟伊有些吃驚地站起身,手裏還攥着一股正想紮起來的黑發。
“我擔心你昨夜又被吓醒,看天亮了便過來看看。”重耳微笑着走過來,扶着孟伊坐下,“來,我幫你梳起來。”
“公子竟會盤頭?”孟伊心裏暗自想着。
只見重耳利索快速地在自己的拖上搗騰了一陣之後,那頭發便盤好了。孟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有些哭笑不得:“公子,這是男子的發式……”
重耳倒不覺得奇怪:“也挺好的,你什麽樣子都好看。”
當着這話,孟伊有些害羞,趕緊把頭發又松開了,自己邊盤邊道:“公子就會取笑奴婢。”
重耳看着晨光中熟練梳妝的孟伊,不禁上前摟住道:“以前常聽哥哥說‘美人在側,不枉一生’,如今才體會到這句話的妙處。若能如此擁你一世,即使放棄了江山,永不回晉國又有何遺憾。”
孟伊聽他這麽一說,心中吓了一跳:莫非公子也同當年申生太子一樣?她驀地停了正在捆綁發髻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秀發便同瀑布一般從她的頭頂散落,一雙擔憂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重耳,哭着懇谏道:
“公子千萬要回晉國,千萬不可步神聖太子的後塵啊!”
重耳聞言,有些吃驚,趕忙地想把她攙扶起來。豈料,孟伊不從:“公子若不回國,孟伊便不起來。”
“我定然是要回國的,你先起來。我剛剛不過玩笑話而已,你別當真,快些起來。”重耳又使勁把她拉起來,将她按在椅子上,見她情緒稍稍緩和了些,才問道:“什麽步申生的後塵?你認得哥哥?”
孟伊微微地擦了擦眼角,道:“認得”。
“這就不對了。你是我蒲城王府的丫鬟,怎麽認得晉宮的申生太子呢?”
“公子還記得十四年前的那場祭祀麽?”孟伊紅着眼眶問道。
“祭祀?”重耳略微想了想,“你是說申生為太子妃祈福的那場祭祀?”
“我就是那場祭祀的祭品。”孟伊的話平靜淡然,卻讓重耳大吃一驚,“所謂‘亂紅’?”
孟伊點了點頭,思緒轉到十四年前的那個故事。它的發生就好像是六月晴天裏的一場驚雷,沒有前兆,卻來勢兇猛。
那日太子妃難産,整個申生府上都忙成一團。從三天前的陣痛開始,穩婆和太醫們硬是沒辦法把申生的兒子從娘胎裏托生出來。
慌亂之中,急忙找人占蔔,巫師細細觀察了龜甲燃燒的裂痕後,指出“太子妃”難産實為“亂紅”蠱惑所致,只有将此“亂紅”燒死,方可解蠱。申生信以為真,急忙出門尋找“亂紅”之人,恰巧在太子宮門口,看見了正往骊姬寝宮送點心的兄妹二人。哥哥身穿綠色長衫,而妹妹則是一身的玄色!
申生一眼便認定,這個女孩便是巫師口中的“亂紅”。他即可命下人,将其捆綁至祭臺,縱火焚燒,以解除下在‘太子妃’身上的詛咒。寺人将女孩扛在肩上徑直往祭臺去了,不管她如何哭喊,也不管她的哥哥如何求饒,通通無濟于事。她被困在柱子上,四周堆滿了柴草和木塊,一個火把從遠處飛了過來,這些柴火便開始“啪啪”作響起來。熊熊地烈火将她隔絕開來,她直感炙熱難耐,卻仍舊清醒,她能聽見近處寺人們的叫好聲,更能聽見遠處勃醍哥哥喊着的“孟衣”二字。她呼喊着求救,向哥哥,更向蒼天,她是多麽希望此時能有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啊!然而天公似乎對她并不在意,直到她聲嘶力竭地昏死過去的時候,天上仍舊滴水未降。
“後來呢?”重耳焦急地問道。
“後來的一切就都是勃醍哥哥告訴我的了。”孟伊繼續道,“哥哥說,在他對那團火焰只剩下絕望的時候,一聲快馬嘶鳴從遠處響徹而來。馬上的少年徑直奔到申生公子的面前,與他理論道‘着玄色之人即為亂紅,那君上豈不也是下蠱之人’。太子平時便倚重這位少年,見他如此一說,便他急忙趕回宮中找巫師再次确認‘亂紅’之人,而那少年則命人将火滅下。晉宮裏人人知道太子愛妻如命,為了她即使人神共憤擔太子也在所不惜。哥哥擔心他再次發難,便請求那他将我帶回府中做丫鬟。那少年笑稱府上侍女太少,便欣然答應,還說‘衣’乃附着之物,做人名有失人格,讓我改為‘伊人’的伊。”
孟伊頓了頓,感激地看着重耳道:“那日那個少年便是公子您。自得此事起,我就認定公子的修為和德操,遠遠勝過太子申生,也相信公子能給晉國的百姓帶來平穩與安寧。”
“這便是你方才如此擔憂的原因,你不希望我像哥哥那樣最終因美色而衆叛親離,自缢身亡,是麽?”重耳接着孟伊的話說道。
“嗯。”孟伊點了點頭。
重耳見她對自己如此深明大義,心中甚是欣慰。他将孟伊的手,緊緊牽住,承諾道:“相信我,雖然我和哥哥一樣希望‘美人在側’,但我更想要的,是美人終身平安無事的在我身側,我絕對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的,絕不。”
孟伊聽着他的承諾,臉上笑得燦爛,心中更是感動,她認真地看着重耳,眼神裏充滿了承諾的肯定。
在楚國的日子,充實而平穩,重耳和随從們一邊養精蓄銳,一邊打探消息,還一邊照顧翟國的留守人員。幾個月後,晉國的變故讓他們開始籌劃回歸晉國的大計了。
月末,晉惠公病重,公子圉回國繼位,因公子圉德才遠不及其父夷吾,為鞏固王位,他再度大興黨獄,殘害忠良,連坐百姓,朝野上下,市井街坊均怨聲載道。
重耳與狐偃在成王處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随即召集趙衰、介子推等人商議對策。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介子推憤怒地責備道。
“應是更甚才是。當年夷吾在晉國之時尚且未曾連坐百姓,如今他這兒子卻連百姓都不放過。公子,是時候回去了。”趙衰鼓勵道。
“是啊,待我們回去,把他從王位上拉下來,看他還敢不敢!”魏犨喝道。
“幾位先不要着急,回去容易,但是按照楚王的性子,捐些銀兩以資溫飽恐怕沒問題,但要若要我們出兵晉國,他就未必肯了。”胥臣的顧慮其實也是大家長久以來的擔憂。
“那就找秦國如何?”趙衰提議。
“子餘的說法,或許可行。”狐偃捋了捋胡子,分析道:“昔日公子圉以人質的身份留在秦國,秦王因秦晉之好,便将公主文嬴許配給他。如今,他私自回國繼承王位,至秦國臉面于不顧,秦王定然與之反目。如此一來,我等正好見縫插針,讓秦國為我所用。公子以為呢?”
“舅父這番話正說道我心裏去了。只是如今這秦國的心思始終都只是猜測而已,為保險起見,還是得先派人前去打探才好。”重耳說道。
“公子所言極是。我看不如就讓胥臣前往如何?”狐偃提議道。
重耳思索了一番,覺得胥臣辯才極佳,且處事靈活,确實是前往秦國的不二人選,便囑咐道:“胥臣意下如何?”
胥臣聽得重耳如此吩咐,心中對公子的信任十分上心,便起身道:“公子盡管放心,我不日便前往打探,有消息了立刻回來禀報公子。”
“辛苦你跑這一趟,不然我們在此确實不好行動。”重耳拍了拍胥臣的肩膀,補充道。
趙衰當日便為胥臣布置好了出行的物品,胥臣趁着夜色便出發了。十餘日後,胥臣尚未從晉國回來,秦王卻派使臣通過楚成王約見了重耳。
那使臣因事情緊急,沒寒暄幾句便直接入了正題。
“君上此番為公子圉之事十分惱怒。想我君上待他如己出,日常起居均悉心料理,誰承想他卻只字未提,瞞着君上便偷偷回了晉國,真乃無信義之徒。此事後,君上不禁感慨,如今晉國之內,唯有公子才是真正的君子。君上願助公子一臂之力,幫公子重回晉國朝堂,以振朝綱。”
重耳聽了使臣這話,心中甚是歡喜,只是如今胥臣尚未歸來,消息仍未确認,他仍有些擔憂,生怕秦王使詐,使臣所言不實。
“使君之言,另重耳感激涕零。只是重耳已流亡多時,早就無心朝堂之事,此時實在難以有所答複。不如使君多待些時日,容我慢慢考慮,如何?”
重耳這話與其說是商榷,不如說是命令。使臣聽了這話,心中雖萬分急迫卻也沒有斷然回絕的道理,重耳的“緩兵之計”當即生效了。
接下來的幾日,秦國使臣度日如年,而重耳與随從們更是度刻如年。他們迫切地需要胥臣從秦國帶來消息以驗證秦使所言是否屬實。
終于,四日後的傍晚,胥臣的身影出現在“天息閣”的正堂,他果然不負衆望,帶來了秦王的憤怒和欲生擒公子圉的想法。重耳聽完後,則随即召見了秦使,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知道:真正返回晉國的時候到了。
翌日,重耳帶着随從們便辭了成王欲前往秦國。成王雖有些不舍,但深知重耳是關不住的鸾鳥,便沒有強留。
“此一別,重耳兄一切要多加小心。若有緣,他日你我再到這梧桐樹下品茶,如何?”成王的眼中盡是對這個知己的戀戀不舍。
重耳又何嘗不是:“自出晉國以來,一路流亡,唯有恽兄待我如知己,相交甚厚。無奈重耳有使命在身,否則定當與恽兄日日品茶,時時論道才是。恽兄放心,若重耳得意回晉,定當在與恽兄到這梧桐樹下一敘。”
“如此甚好,我在楚國候你佳音。”成王微笑着點頭,盡管他和重耳都知道這樣的承諾不止何時才能兌現,但他們仍願意在心裏留下一份對知己的牽挂和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