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重耳眉眼俱驚,叫了一聲“姐姐”之後,便迅速地從床上跳了起來,迎上前去将她手中放着銀耳燕窩粥的托盤接了過來放下。
“姐姐今日怎麽有空過來,快坐,快坐!”重耳為穆姬擺了擺凳子,欣喜地問道。
“昨日聽說你到秦國,我便想着抽空過來了。來,我看看。”穆姬坐下後,牽着重耳的手讓他正站在自己面前,便細細地端詳起來。眼前的這個男子,陽剛卻不失柔美,文雅中略帶健碩,這與當年那個瘦弱的毛頭少年相比,已相去甚遠。“長大了”,穆姬嘆道,眼神裏充滿了感嘆和關切。
“你我二十未見了,弟弟早已過了弱冠之年,如今可是心懷家國的大男人了。”重耳陪笑着,眼神也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姐姐。穆姬,晉國曾經的美人,拒絕穆公求親時的高貴和冷豔曾是重耳心中最豔羨的美景,如今卻早已被眼前的垂暮之态所取代。她那眉目間的皺紋镌刻着的是宮牆之內的如履薄冰,她那秀發間的銀絲記錄着的是秦晉之間的舉步維艱。重耳心裏裝着說不出的心酸,終于忍不住問道:
“姐姐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穆姬把手放在膝上,微微低了低頭,淡淡笑道:“好,也不好。”
“卻是為何?”重耳緩緩坐下,不解地問道。
穆姬稍稍擡起頭,看着重耳,一臉慈祥地說道:“當初這樁婚事是我的傷,我過得很不好。但這些年裏我卻因它,救了夷吾,也救了晉國,這讓我的心裏覺着很好。”
重耳安靜地聽着這話,對她的來意一時也有了幾分明白。
“姐姐也是覺得我應該答應穆公的請求麽?”他問道。
“你的事昨夜胥臣同我說了些,是介意輩分和名義上的事,是麽?”穆姬耐心地詢問道。
重耳聽她開門見山,便知沒有刻意隐藏的必要,他微微皺了皺眉嘆道:“身為伯父,娶侄媳為妻的做法,實在可笑。”
穆姬見他願意向自己敞開心扉,便點了點頭,緩緩問道:“古人說‘同德者同姓,同姓者不婚’。你知道是為何麽?”
重耳自幼學習先王之道,對祖輩們流傳下來的詩書禮儀了然于心,他稍作思索便答道:“古人如此約定,是以信義為重,擔心同德之人通婚損壞了彼此之間的和睦,而引發戰争。”
“那如今,你與公子圉之間還是同德麽?”穆姬反問道。
重耳脫口而出:“自然不是。如今他在朝堂之上胡作非為,晉國上下怨聲載道,正因如此,我與狐偃、子餘等人才要重返晉國,還百姓平安,還晉國安寧。”
穆姬見他将自己的心思講得如此清晰不覺笑道:“弟弟啊弟弟,此刻你心中已深知與公子圉在德行和修為上截然相反,不能算是同姓之人,卻又為何要堅持‘不婚’的形式呢?如今你将領兵打回晉國生擒公子圉,再娶他未過門的妻子又有何妨?”
穆姬這話輕而易舉地便把重耳的擔憂化解了,但重耳的臉上卻并未露出喜悅的神色,反而越發陰沉了,他沉默了半晌後,輕輕地問道:“姐姐,當年你被迫離開心愛之人,嫁到秦國時,心中就沒有不情願麽?”
突如其來地問話有如一把鋒利的尖刀将穆姬心上已愈合的傷疤輕輕撩起,她原先還有些喜色的臉上,瞬時便泛起了愁容。她站起身子,慢步踱到窗邊,平複了心情後嘆道:“二十年了,我雖記得那時的愁苦、憤恨和離開時盈滿雙目的淚水,但冷靜想想,卻覺着有些可笑。公門侯府,深似江海,為國,為家,帝子王孫、侯裔貴胄的性命都不過荒漠一沙,滄海一粟,又何況感情?身為公主,若能以感情換來國家興盛、百姓安康,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平生确實不應再有遺憾。”
穆姬看看重耳,見他正低眉沉思,無辯駁之意,便繼續道:“你顧念所屬,心有不舍,我自然知道,然自古以來,有‘舍’才有‘得’,倘若你一生逃亡,不得回晉,那該如何讓百姓安居樂業,歌舞升平,又該如何讓所念之人長相厮守呢?”
穆姬的話說得很平靜,好像這麽多年所受的不情願都已然被她所參透,剩下的只是對國與家的責任與本分,重耳聽得明白也聽得真切,畢竟這份責任和本分他身上也有,只是他實在不甘心:“難道王侯之後,注定要受權力的詛咒麽?即便是感情也不例外?”
“不是詛咒,是祭品。唯有此才可在權力的護佑下成就君王之器,以得天下太平,百姓和睦。弟弟,收起你的感情,直到你有把握保護你所愛的人的時候,再釋放出來也不遲啊。”穆姬認真地說着,眼神中溢滿的堅定和決絕是重耳之前從未見過的。
他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要說什麽話,他只是用沉默無聲地反抗這種用感情供養權力的祭祀,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同為王家之後的穆姬,此刻十分體會重耳心中的不情願和無奈,而她更懂得重耳此刻的安靜便是對婚事的默許。
她拍了拍重耳的肩膀,囑咐他把那碗銀耳燕窩粥喝了之後,便前往穆公寝殿,向她轉述了重耳對婚事的贊同。
三天後,秦國公主文嬴的大婚便如期舉行。文嬴公主的“樂極淵” 張燈結彩,人聲鼎沸,觥籌交錯裏雜技樂舞輪番上陣,掌聲喝彩此起彼伏。一身玄色的重耳帶着鳳冠霞帔裏的文嬴向四方來賓敬酒,人人贊嘆這對才子佳人賞心悅目。重耳大笑着回敬,時不時看看他身邊的嬌媚娘子,感慨抱得美人歸實乃幸甚所至。
來往的人群中,趙衰看着把酒言歡的重耳安靜得有些沉悶。他只坐了一會,便起身直奔孟伊的住處去了。今日重耳大喜,穆公出于禮儀,也宴請了随從的門客和孟伊。狐偃怕重耳席間不自在,也顧忌到孟伊的感受,便未曾讓孟伊前往“樂極淵”。
三五裏之遠的“檀爰軒”便是孟伊的住處,婚宴上的喧鬧在此處早已無處尋覓,冷情得連天邊的新月都跑開到別處去湊熱鬧,只剩下一盞搖搖晃晃地孤燈和三無聲蟲鳴交相呼應。
趙衰推了門,看見正在縫補衣服的孟伊。此時的她臉上雖很是平靜,卻難掩眼中的落寞和傷感。趙衰見她認真得出神,連他進來都不知道,便輕輕地扣了兩聲門板。
孟伊這是才反應過來旁邊站着一個人,她有些吃驚,連忙擦了擦眼角,又欠了欠身子。
“想喝‘杏花釀’麽?”趙衰溫柔地問了一聲。
“趙将軍?”孟伊有些疑惑,出聲時卻帶着哽咽。
“跟我來。”他輕輕地說了一聲,便轉身示意孟伊跟上。
馬就在門外,孟伊和趙衰就這夜色騎上馬到了宮外的一處小山坡。這裏樹林茂密,郁郁蔥蔥,透過馬頭上的燈散發出來的微光,孟伊看見枝頭上的桃花和李花,卻唯獨不見杏花。
趙衰從容地把馬栓好,又在四周撿了幾塊木頭和幾捆幹草,最後從燈裏引出火種點起了篝火。孟伊見火光燃燒起來,冰涼的心似乎一下有了依靠,便緩緩挨了過去,坐下取暖。
趙衰見她坐下,便從馬鞍邊上的袋子裏取了壺酒遞給孟伊,自己也找了個位子,盤起腿喝了起來。一口下肚,他擦拭了嘴唇上的餘漿,輕聲問道:“知道我為何到了翟國才娶隗為妻麽?”
孟伊本來還在暗自難過,被他驀地這麽一問倒無暇傷感了,只想了想,便道:“先轸哥哥說你要‘先立業後成家’,故而……”
一句話沒說完,趙衰便冷笑一聲打斷了她。孟伊不知道該怎麽接他這冷笑,便安靜地等着趙衰先說話。
“立業與成家,自古以來并不相沖,無所謂孰先孰後。”趙衰果然自己接了下去,“人生在世,難得不是記得,而是相忘。我遲遲為肯婚配,便是這個原因。當年在晉國之時,我與公子意氣風發,少年得意,怎可能不知兒女情長,相思滋味為何物。只是,我心中所系之人注定不能與我長相厮守。”
說到這,趙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為何?”孟伊正聽得入神,見他突然停下來便連忙追問。
“她是晉國的美人,更是晉國的盾牌。她的父親用她換來了秦晉兩國二十年的和睦,而這正是以我和她之間的情感為代價的。”
這一句聽完,孟伊猛地全身驚厥,她下意識地坐直起來,沖着趙衰大喊了一聲:“穆姬公主!”
趙衰對她這一聲驚叫似乎早有預料,他一動不動,只是淡淡地回應道:“已不重要了。都過了二十年,我本也不想提起,只是今日見你如此傷感,便想起了這陳年舊事。孟伊,□□古難全,想尋得一人長相厮守,本就不易,更何況所系之人本就要為國,為家付出感情。能得其承諾,已是幸事,若再強求,便只能越傷越深了。孟伊,如今你這感情再不是你與公子之間的事了,而是關系到秦晉兩國之交和公子複國大業的事了。答應我,千萬把自己的感情收好,不要讓文嬴發現,好麽?否則公子與我們這些年的流亡就前功盡棄了。”
孟伊聽着這番話雖很想辯駁,但無奈字字有因,句句在理,她實在不知該從何駁起。她理了理思緒,知道他确實是為自己好,便強忍着難受點了點頭,心中卻仍無限惆悵。趙衰見她這番明理,便又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件遞了過去,道:“公子讓我帶句話,他叫你一定要等他。”她怔了怔,望了望趙衰,接過了信封便啓開來看。此時的月光雖暗,但好在有篝火的光亮襯着,孟伊還是能看見信中寫的那幾行字,她把信件側拿着,就這光在心中默念道:
“今日之事,我又再度虧欠于你,心甚痛。如今僅以此文書為憑,許卿此生。”
這幾行字雖短,卻如針紮一般,讓孟伊心中強忍着的悲傷再也繃不住了,她一聲長嚎,放任自己的悲傷化成凄淚,灑滿薄衫。空山回響着鳴泣聲,仿佛同她一起哭泣一般。趙衰見她哭得傷心,也沒再多言,只待她稍稍平複後,遞了片帕子過去,而後又靜靜地陪着她,直到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