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個月後,“令丘臺”上錦旗飄揚,軍號嘹亮。秦穆公率領文武百官在臺上祈天請願,以天神之名,護送重耳部隊渡過黃河,開赴晉國,随從軍士除狐偃、趙衰、魏犨、介子推及胥臣外,還有秦國大将公孫枝。文嬴公主率領孟伊等侍女到“令丘臺”送行,并于秦國靜候佳音。
大船行至河中,船桅高聳,帆布飽滿,極目遠眺,只見河中水勢湍急,白浪滔天。因穆公事先安排,船只所受阻力甚微,及到之處,所向披靡。公孫枝下令全速前進,直取晉軍營地。
待重耳上岸後,狐偃等人迅速聯絡狐毛等舊時親信,裏應外合,共同夾擊公子圉。重耳率三千秦兵直達進宮門時,狐毛等人所轄軍隊已在此處守候。晉宮為公子圉所在,是晉國之戰的陣地,重耳命趙衰、魏犨等人帶領将士全力攻城。
命令一出,火光四起,人喊馬嘶。晉宮牆上所射利箭如雨,趙衰則立盾而擋,部隊随盾移而前行,及至城下,魏犨架天梯而上,取下守城官吏人頭之後,打開城門,應重耳晉宮。破城的消息傳入王城,公子圉逃往高粱,其心腹郤芮、呂甥和虢射等人見狀,紛紛投降重耳以獲新生。
戰畢,介子推與胥臣統計了傷亡人數:秦軍三千幾乎無損,公子圉所轄軍隊亡者十之有二,降者則十之有八。
重耳獲勝的消息很快就随着江風吹到了秦國宮內。穆公為秦軍所向披靡而拍手稱好,文嬴公主則更為自己的夫君有如此氣魄而沾沾自喜,只有孟伊在心中暗自垂淚,感謝上蒼終于讓重耳回到了闊別依舊的故鄉。
又過了五日,重耳将绛城晉宮清理之後,便将文嬴公主和孟伊從黃河對岸接了過來,同時命人将季隗與兩個孩子一起接回晉國。
空曠的晉宮門外,數百奴仆下跪迎接,文嬴公主的鎏金五鳳馬車緩緩地駛向宮門,孟伊則行走在馬車的窗邊上。
“孟姐姐,晉宮長什麽樣,有秦宮好看麽?”車裏的文嬴稍稍掀了掀簾子,小聲地沖窗外的孟伊問了問。自從文嬴與重耳成婚之後,文嬴便讓孟伊開始伺候自己的飲食起居。雖說她對孟伊十分客氣,總是纏着孟伊給她講重耳的事,或是讓孟伊教她做重耳喜歡吃的齋菜,但孟伊仍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不滿和“棒打鴛鴦”的打算。孟伊雖對她的做法有幾分不喜,但終究還是礙于自己奴婢的身份而不能與她明着沖突,每到此時,她便淡淡地回應了幾句以了事。
“奴婢也說不好,公主等下自己看了便知道了。”
“也是,畢竟你在秦宮住的時間也不長。對了,等下把我這鞋子收小一些,我穿着不舒服。”
“諾!”
又行了幾十步,馬車在奴仆們高聲喊出的“迎王後”三個字中行進宮門,孟伊的眼前也開始浮現當年的景象:這漆色大門曾是她與其他宮女寺人們迎王駕的長跪之處,這青苔磚牆又是她與勃鞮每日前往骊姬宮中送食的必經之路,而這石板老井則是她與姑娘們一道浣洗衣裳的常在之所。
雖然這裏因前幾日的交戰而有些殘破,但在孟伊看來仍舊是她美夢與幻想的承載之處,這裏的過往是她此生以來最平靜地回憶,也是她一生中最珍貴的片段。
文嬴自進了宮門後,便把簾子別了起來,頭探在窗外把這晉宮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後終于開口道:“這晉宮實在破爛,比不得我秦國富麗堂皇。”
孟伊見她如此一說,心中雖有些不快,但卻只是看了看她,笑而未語。
車馬行進至深宮出,在一座園子的大門前停了下來。文嬴下了馬車,腳還沒着地便問道:“重耳呢?怎麽沒見他過來接我。”
領路的寺人忙答道:“君上正與各位将軍在‘祉陽殿’儀式,今日就不過來了。”
三個月來,孟伊除了戰事之外,唯一聽到的關于重耳的消息便是這句了。一時間她有些激動,眼睛稍稍怔了一怔,手也下意識的抽搐了一下。
敏感多疑的文嬴注意到孟伊此刻的異常,臉上一下就變了色,她整了整衣裳,邊提步前往殿內邊怨道:“什麽‘淨月殿’,不僅簡陋還無風範。回去告訴重耳,立刻把這它改成我秦宮時候的名字好了。”
領路的寺人未到過秦宮,故不知文嬴原來宮殿的名字是什麽,只應了聲“諾”,便又呆呆地站着,躊躇着是否詢問。
孟伊見他如此為難,便輕聲說道:“公主在秦國時候的宮殿,叫‘樂極淵’,你按這個來改就好了。”
那寺人聽了這話,高興地連忙點頭推了下去。文嬴轉過頭來看了看她,假笑道:“還是姐姐善解人意,我竟不知道他在等我說名字。”
孟伊聞言笑道:“公主說笑了,我只是碰巧知道而已。”
文嬴勉強扯了扯嘴邊,道:“姐姐客氣了。以後若是有什麽事還是讓我來跟他們說吧,姐姐若是這樣開口的話,別人容易辨不清是我的還是你的命令。”
孟伊聽了她這笑顏下的譴責,心中一下百般不是滋味,她只低下頭應了一聲“諾”,便再也不出聲了。
文嬴在自己寝殿內布置了一番之後,便遣走了孟伊,獨自帶着秦宮來的丫鬟碧鳶休息了。孟伊出了門,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去,便放空了腦子,信步由缰地踩着碎步前行,直至發現殿前的幾口大缸方才醒過神來。這缸上着漆,裏面的水無波無痕,直直地将整個天空裝了進去。
孟伊正尋思着是誰把幾口缸放在這裏時,殿上的三個大字便給了她答案:“祉陽殿”。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看似空無一物的思緒裏,其實裝的都是對重耳的想念。此刻的她與他只是一牆之隔,倘若能見上一面,讓他知道自己正守約相等,該有多好!
只是她答應過趙衰,要在文嬴面前藏好自己的感情。雖然不知道這份感情何時才能重見天日,但孟伊知道,至少目前還是不行的:畢竟重耳還未登基,一切都還有變數。
想到這,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心裏空落落的站在臺階前,想了很久卻好像什麽也沒想。
她望了望四周久違又陌生的宮牆,腦子裏突地冒出一個人來,“勃鞮哥哥!”
自上次鄢鎮一別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他,如今他是否還活着。孟伊想到這,三步并做兩步的轉回頭,前往“赤次居”看望勃鞮。此時的“赤次居”已是一副荒廢的模樣,當年這裏曾經是培養晉國頂級殺手的場所。孟伊前往重耳府上當侍女的時候,勃鞮尚未到此學習。她只在別人的描述中知道了勃鞮在這裏的用心和刻苦,卻很是相信,她知道,若不是這樣的話,勃鞮不可能成為晉國“第一把刀”。
孟伊輕輕地推開院門,悄悄地走了進去,她雖然從未來過這裏,卻奇怪的能想象到勃鞮再次苦練的場景。
“勃鞮哥哥。”她嘗試着輕喚一聲,希望能有人答應她。然而他聽到的并不是男子回答的聲音,而是棍棒敲打門板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魁梧健碩的身影站在門邊含着淚看她,手上拿着木棍,喉嚨上卻鑲嵌着一塊護甲。
孟伊揉了揉被眼淚模糊的雙眼,确定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勃鞮之後,便又重新歡喜的喊了一聲“哥哥”。而對面這個人似乎也十分地吃驚和喜悅,孟伊看得見他臉頰流下的淚,卻未曾聽見他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只有那手上的棍棒不停敲擊的聲音,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重。
孟伊不覺心中一驚,這麽多年未見,原來勃鞮竟已成了一個啞人!她覺得喉嚨處好像被什麽東西塞住一般,盡管腦子裏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上來,只得撲倒哥哥的懷裏哭個痛快。
勃鞮的雙臂輕輕地攏着孟伊,掌心微微拍了拍她的後背已做安慰,待她回過神來,才引她入了內堂。內堂簡單素雅,四周以竹席為地,竹簾為隔,當中一張竹幾,幾上紙邊放置着的一方新墨與幾只狐筆很是醒目。
孟伊整理了一下情緒,用衣角在自己臉上捂了一捂,因怕過分的啼哭讓勃鞮難受,便在放下手時,讓自己的臉上換上柔和的笑容。
“能回來見到哥哥,真是好。”
勃鞮見她又恢複了笑容,心中也很是喜悅,雖無笑聲卻也眉眼具喜。他取了一支筆,在磨上捋了捋後,落在紙上成了六個字:還能見你,幸甚。
他這一舉動,更印證了孟伊方才的猜測:勃鞮真的再也無法說話了。她鼻頭有些酸,但卻強忍着問道:“哥哥為何成了這樣?”
勃鞮深吸一口氣,嘆了出來,在紙上寫下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從鄢鎮回來後,骊姬因勃鞮私放重耳一事大發雷霆,她原想将勃鞮當場杖斃,卻又考慮到他仍有殺人的功用,便改成活刑,命人将他的喉結骨從體內硬生生地取了出來。
孟伊看着紙上的字,心中又驚又傷,十分愧疚,她咬着牙道:“都是為了我,哥哥才變成了這幅模樣。”
勃鞮卻很淡然,他從容地搖了搖頭,落筆到:“非你之過,乃骊姬也。”
“那哥哥如今在這‘赤次居’裏仍舊是刺客麽?”
勃鞮點點頭,又在紙上寫道:“如今以授武為業,刺殺已甚少。”
孟伊小聲地随着勃鞮的筆畫念出這兩句後,笑道:“這就好,哥哥總算可在這宮中平安渡過。”
勃鞮見她如此關心自己,心中很是感激,一時間仿佛回到了年少時相互支撐着過日子的時候,他伸出手輕輕地扶着孟伊的頭發,稍微側了側頭,睜了睜眼睛。孟伊知道,他是在問自己這些年過得如何。
關于這些年,她有很多話要和哥哥說,但卻不知給從何說起。是将當年的酒肆,還是曾經的流亡,是楚王的禮遇,亦或是新近的大婚?她在腦子裏一一地過了過這些場景,卻發現似乎沒有一件事适合在這個時候講,于是只點了點頭,笑道:“這些年過得還好,可最好的還是此刻,我回來了,而哥哥也仍在身邊。”
勃鞮本還想問重耳對她好是不好,見她如此一說倒也不好問了,只是深有同感的微笑着點了點頭,眼神裏卻滿是擔憂。
兄妹二人許久沒見,相“談”甚歡,他們從年少往事談到日後計劃,從陳年舊友說到新收學徒,只覺得才幾句耳耳便已日沉西山。孟伊怕文嬴那邊午睡起來有什麽要使喚她的找不着人,許了勃鞮下次再來後,便匆匆往回趕了。
為了省時間,孟伊就着記憶抄了小路回“樂極淵”。此時日頭有一半掩在山下,樹木之中的小路有些昏暗了。她低着頭趕路,眼看就要到“樂極淵”了,卻突地從林子裏竄出一個小人兒來,“啪”的一聲,撞在了她的身子上,她倒退了一步,重重摔倒在地,那小人兒便也順着壓在了她的身上。
孟伊定睛一看,這小人兒竟是個粉嫩圓呼的娃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