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重耳一聲令下，守在殿外的侍衛便當即要将內侍官拖出去斬首。

狐偃看着這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心中十分恐懼，他連忙跪下來請求道：“君上，內侍官正直嚴明，實在無過。還請三思啊！”

舅父的一句話，把原先被怒氣沖昏了頭腦的侄兒拉了過來，而重耳也在此刻再次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的內心又在似曾相識的環境裏博弈。一邊是兒女情長，而另一邊卻是江山社稷，兩邊同樣重，卻總要有取舍。思前，孟伊跟随自己這麽多年，這份情誼實在無以回報，別說是嫔妃之位，就算是把王後之尊給她都無可厚非；想後，這守正雖然執拗，但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不阿之臣，倘若殺了他，朝野上下，必将惶惶不得終日，而自己又和當年那個濫殺無辜公子圉有何區別？

想到這，他沉默了片刻，稍稍忍了忍後，平複了自己臉上的憤怒。他緩緩地揮了揮手，示意侍衛退下。

“內飾官守正聽命。”

守正聽重耳一聲令下，撲通一下便跪倒在地。

“今日朝堂上，你頂撞了孤，實乃大不敬，孤罰你一月俸祿，閉門五日；然則念你事出有因，且能堅守禮法，剛正不阿，孤免你閉門五日之罰，再獎雙月俸祿。散了朝就到內侍廳領賞去吧。”

守正和朝上百官的心随着重耳的話先是入了地，而後又上了天，直到最後一個字說完後，才安穩地放回了自己的肚子裏。方才重耳的強硬倒不曾讓他們動容，此刻這番獎賞分明卻讓這些男人們感激涕零，他們為此生還能遇上這樣一位明君而慶幸。

坐上的重耳看着哭成淚人守正，不禁笑道：“怎麽，還不起來？莫不是要孤再賜你一片帕子不成。”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原先劍拔弩張地氣氛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精誠團結。見重耳笑得如此灑脫，百官皆喜，唯獨“幕虹之玉”的兄弟們知道，此刻的他，心裏其實很痛。

五日之後，紅色羅帷便彌漫了整個宮牆，文嬴便以正室之名，召各宮女主前往慶賀。

席上的季隗看着文嬴與齊姜等人把酒暢飲，相談甚歡，心中卻隐隐擔憂。這席上雖說把這宮裏婦孺皆請了來，卻唯獨少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她不知道剛剛被寺人帶走的孟伊，此刻可還安全。

逆着喧嚣的舞樂，孟伊順着寺人的指引，到了“祉陽殿”的一處別院。此小院建得很是輕巧，為晉宮設計時的周全之作。它不與正殿相連，也不與內庭相依，只單在此二者間隔的空地上，留出此處，用作君上朝間休息的場所，名曰“臨陽閣”。

孟伊不知寺人将他帶至此處的目的，便問道：“來這裏做什麽？”

寺人聞言并未擡頭，只依舊安靜地帶着路。孟伊心中雖有些忐忑，但思來想去也找不出誰能拿什麽由頭來害她，便壯着膽子又随着他走了。

“臨陽閣”的正門正對着“祉陽殿”的旁門，寺人待她從正殿旁經過時，孟伊下意識地往裏看了看。此時殿內一片昏暗，孟伊想重耳應該到文嬴處慶賀去了。一陣黯淡，她便扭過頭去繼續前行。進了樓，孟伊看見四周的燭火都已點亮。閣樓的正堂設有東西兩處廂房，一邊為書房，一邊為卧房。寺人将孟伊領進卧房，替她将床蓋鋪好後，欠身禀了一句“姑姑早些休息”，便彎腰退下了。宮女們伺候孟伊更了衣後，送她上了床榻，便點了香，熄了燈，到門口守候去了。

孟伊就這樣安靜地躺着，聞着似有似無的香氣，閑逸舒适。她本想着就這麽睜着眼到天亮，看個究竟，卻沒想這香本就有催眠的功效，眼皮便很快沉重了起來。她稍稍揉了揉眼睛，坐直起來，又堅持了一會兒。最終無奈睡意太濃，自己實在無力抵抗，雖然腦子裏反複告訴自己“醒醒”，卻仍在不覺中睡着了。

過了許久，孟伊朦胧中感覺有人正在把她抱起來，她在夢裏掙紮着讓自己醒了過來，身子也驀地躲到一邊，她本能的用手推開按在身上那只手，卻只聽見身旁一聲輕輕的耳語。

“你怎麽了？沒事吧？”

孟伊皺着眉，小心睜開眼睛，發現昏黃搖曳的燈光下，站在床頭的仿佛是重耳。

她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想再看清楚時，那人的手已在自己的頭發上輕輕滴撫摸了，輕柔和緩和的感覺讓孟伊一下就确定，他就是重耳。

她擡起頭看着重耳，兩眼汪汪。重耳從秀發上抽開手挪到她的臉上，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柔聲哄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不哭，不哭。”

沒見他前，雖然被文嬴攔着不讓與他見面，偶爾也會故意加些粗活累活，但孟伊卻不覺着特別委屈，但此刻，只聽得他一句關切，孟伊心裏的委屈卻瞬間便被放大了，原先的不委屈統統成了委屈，原先的笑容也變成了眼淚，她只想一股腦兒地鑽進重耳的懷抱，哭個痛快。她明白，此刻的自己有些自私，也有些貪婪，但她也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能在此刻獲得他多一些的關懷和愛護而已，畢竟她還不知道，下一次的疼愛又要等到何時。

重耳把她攔在懷裏，緩緩地搖着，輕聲自責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來晚了。”

孟伊聽了這話，胸口暖暖地，原先的委曲好像一下如春日裏的積雪一般，化成流水，流向全身。哭得差不多時，她從重耳的懷裏坐直起來，擦了擦淚，微微笑道：“不晚，只要公子想着我，何時都不晚。”

重耳見她破涕為笑，本是很高興的，只是一想到冊封之事，心中便又愁雲慘霧起來，他右手緊握，朝被褥上打了一拳，嘆氣道：“原本是想将你冊封為妃，可誰知禮法不許。如今，我只能把你放在這‘臨陽閣’做貼身侍女了。都是為了我，你才總受委屈。”

孟伊見他如此自責，很是不忍，便雙手握住重耳的拳頭，用十指輕輕掰開後，輕撫道：“不必自責，既是禮法不許，便不是你的錯。而且，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輕輕起身，半跪着撐着身子，把嘴貼到重耳臉頰，小聲道：“我不喜歡當王妃，當了王妃便沒機會在買食材時偷拿回扣了。”

“噗”的一聲，重耳不禁笑了出來，他用食指在孟伊額頭上戳了戳道：“原來你一直都是這麽克扣錢糧的？禍國殃民，當心孤治你的罪！”

“這是報酬，君上沒給奴婢俸祿，奴婢只得如此了。”孟伊用手心在額頭上快速地揉了揉，委屈地說道。

重耳收了笑容，把她的手從額尖上挪了下來，用拇指小心地撫摸過她臉上的每一寸後，一臉認真地對着孟伊的眼睛說道。

“孤沒錢給你，孤手上的東西也都是國家的。但，孤能給你全部的自己。”

孟伊聽着這話，只覺着剛剛才收拾好的眼睛，這會兒又要“洪澇泛濫”了，她強抿着嘴，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她知道，這會兒若是再哭起來，怕是不到天明是停不下來了。她喘着粗氣，打趣道：“口說無憑，你要立個字……”

一句話沒說完，重耳的吻已重重地落在自己嘴唇上了。她有些許害怕，猛地站起來，卻又站不穩，一個踉跄把重耳的單衣扯了下來，她本還想回避，但眼睛卻被一幅各色相間的地圖吸引了。但見這圖，明朗而清晰，中以黑褐色為山，以藍綠色為河，山脈連綿，水泊相依。膚上一寸，天下十裏，指尖劃過之處，莫不都是阡陌與池城。

——“這是什麽？”

——“禦圖。”

——“這江山原來在你背上！”

——“嗯。”

重耳輕輕應了一聲，呢喃道：“背負江山，懷抱美人，今生能有此刻，夫複何求？”身子便慢慢地俯了下來，這讓孟伊心裏有些癢癢的，她有點怔忪，卻不想掙脫，只悄悄地閉了眼睛，任憑他的溫柔在全身蔓延。迷糊裏，孟伊覺着自己正和重耳在泛舟而行，她不知道這些山是什麽山，也不知道這些水又是什麽水，只覺得他們好像在哪裏見過，又好像從未見過。突然有人在山上擊鼓相迎，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的一下，她醒了過來。再仔細辨別了一番，才那些山水原來只是夢境，而那擊鼓聲不過是窗外滴滴答答的風雨聲罷了。

她伸了伸懶腰，頭一偏，邊見枕邊放着一張紙。她取在手裏，躺着默念道：“孤之物，皆國家所有。孤所能給卿者，唯此身爾。”

念畢，她把紙張反扣在被面上，不覺莞爾一笑。

天有些陰，看不出是什麽時辰，孟伊沖窗外看了一眼，随口自問了聲：“不知幾時了。”簾外的姑娘耳朵倒很靈，很快就應道：“回姑姑，已是辰時了。”

“這麽晚了。”孟伊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睡了一個十足的囫囵覺，便趕忙起來梳洗。才下床，一個十四、五歲姑娘便過來給自己穿鞋，更衣。孟伊見她這般勤奮，自己倒覺着不自在起來，連忙道：“我來就好了。”

那姑娘卻仍舊忙碌着，頭也沒擡，只溫順地說道：“君上臨走時吩咐了奴婢要照顧好姑姑，伺候好姑姑是奴婢的本分。”

孟伊見她和自己小時候一般，心中越發地不忍了，于是俯下身，一把将她強拉了起來，笑道：“真的不用伺候我。倘若你怕君上責備，我去同他講便是了。你只記着，從今往後，你我是姐妹，不是主仆，知道麽？”

姑娘開始有些驚慌失措，但見孟伊是真心待自己，心也就稍稍放寬了些，臉上也泛起了笑容。

“這就是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叫年禧。”

“年禧？好名字，好記又好聽。”

年禧見她這麽誇自己，一時臉紅低下了頭，又想起孟伊還沒用早飯，便驀地擡頭道：“姑姑，您先更衣，我去給您備些早飯。”

孟伊被她這麽一說，突然也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便點了點頭，笑着答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