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時光荏苒,四季變換,冬雪才去,春風又來。年前季隈等人本是說好要一處賞梅的,卻因孟伊忙着照顧眼得蔑症的孟義而耽擱了。眼看暮春已至,百花盡放,萬蕊鬥豔,季隗一早便叫人去請孟伊一同賞春。
後山雖不大,卻枕青山而照綠水,牽亭臺而引樓閣,實為晉宮內難得的一景。日煦風暖,陌上草薰,長柳映于池沼,栀木結為樹籬,游鱗出沒于水中,菡萏鋪陳與腳下。極目遠眺,賞心悅目;漫步其中,心曠神怡。
孟伊一行數人,便在這□□中一路惬意地走走停停,停停看看,不覺也到晌午時分。
“這麽好的景致,妹妹沒把琴帶上真是可惜了。”冉姬搖頭道。
“姐姐若真想聽,一會兒回了宮裏,我單給你奏一曲就是了。”季隈邊給兩個孩子擦汗,一邊說道。
“若是這樣,那我真是沒福氣。偏今日勃鞮要給孟義授禮,我再坐一會兒就得去趟‘赤次居’看看了。”孟伊笑着看了看冉姬,眼神裏充滿羨慕。
季隈見她如此,便寬慰道:“不礙的,姐姐,改日我也為你單奏一曲就是了。”
“你倒也機靈,兩邊的話都讓你說圓乎了。行了,既然她這麽說了,你就放心地走吧。”冉姬笑了笑,揮着手催促孟伊下山。
孟伊微微皺了眉,笑道:“你這人,我還沒想走呢,你便如此趕我,讓人好不生氣。”
冉姬攤了攤手道:“我何曾趕你,只是不想你這回又去晚了,又要熬夜給孟義做丸子賠罪罷了。”
冉姬這麽一說,孟伊才想起來好像确實有過做丸子陪罪的事,她拍了拍額頭,笑道:“看來是我誤解你的一番苦心了。那我這會兒就先走了,下次再給你做十個丸子賠罪?”
“十個是小公子的量,我一個大人,怎麽說也該二十個才是。”冉姬舉着雙手正反面翻了一趟說道。
孟伊一笑,道:“好好好,都依你,你想要兩百個都行。”
“那你下次記得帶出來啊。”
“遵命,掌櫃的。”
季隈見她倆打鬧得如此開心,心中苦樂參半。
孟伊和冉姬打趣完,才緩緩站起身,對着季隈說道:“季隈妹妹,我先走了,改日再來找你。”
季隈點了點頭,孟伊便轉身便往回走了。
“赤次居”在晉宮的西面,孟伊雖不認識路,但憑着直覺,向山的另一邊走去。行至後山腳下,孟伊見有一處地方與山中景色截然不同。此處毫無□□,只一座院落高聳其中。牆壁上的磚瓦因長滿青苔而成了鐵青色,牆面已模糊不清,看上去似乎廢棄了很久。
孟伊好奇地湊近去看個究竟,卻聽見竟有人聲漸進。她稍稍在樹後躲了一躲,待那幾人走近時,卻發現,正中的那個正是先轸!孟伊一陣激動,趕忙叫住了他。
“先轸哥哥!”孟伊的喜氣洋洋,如同她身邊的□□一般,暖入人心。
先轸轉了轉身,在樹叢中尋覓了一番後,終于發現了孟伊。他眼神裏滿是驚愕和歡喜,他想奔過去抱住孟伊,卻又忍住了,只喊道:“孟妹妹!你怎麽在這兒?”
“我方才陪着季隗和孩子們出來這後山賞春,不曾想将在這兒遇上你。”孟伊眨了眨眼,高興地說道。
先轸打發了身邊幾個小的先走,自己則朝孟伊回走過來,淺笑道:“你我雖說是兄妹,可如今見上一面竟如此高興,別人看了還以為你我二人做了多大的冤家。”
“哥哥總不來看我,那日長至節又不同我說話,要說做冤家那也是哥哥先起的頭才是。”孟伊嘟囔着嘴責備道。
他微微抻了抻身子,笑道:“這都成了我的不是了,也罷,這世間有個妹妹怨怪也是幸事,你直管責備就是了。”
孟伊輕“哼”了一聲,便關切地問道:“哥哥如今可還好?”
先轸深吸一口氣,尋思了一會兒,才道:“我自然好,每日在這後山攔着這湖光山色,能不好麽?”
孟伊笑了笑,道:“堂堂地先轸将軍,竟不為國而戰,跑到這兒游山玩水,成何體統?再說這裏哪裏有山,哪裏有湖?對了,這究竟是哪裏,我怎麽不知道還有這個地方?”
原本只是個打趣的話,卻不料只一句便掃淨了先轸臉上的笑意,他輕嘆一聲道:“最好,一輩子都不知道這個地方才好。”
聽了這話,孟伊不由得收住了笑,眉頭瞬即緊蹙道:“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會在這?這會兒你不是應該在前朝議政麽?”
“呵,如今這就是我……議政的地方。”先轸冷笑一聲道。
“什麽?”孟伊更是困惑了,“長至節那日我就覺着不對勁,無奈我出不得宮們,也見不得你們,今日既然見着你,就索性問個清楚,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會在這兒?到底前朝發生了什麽?”
面對孟伊的追問,先轸的臉上有些為難,他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難開其口。靜默了半晌,他才輕輕地将孟伊耳邊的亂發整了整,而後滿臉關懷地說道:“好妹妹,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時候不早了,回去歇着了。”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孟伊的肩膀,垂着頭,徑直往前去了。
孟伊順着他離去的方向呆站在樹下,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參差的綠色中,心裏只一聲嘆息,卻無可奈何。她知道先轸的性子,若他不想說,縱使再問上千次、萬次,你也不會得到答案的。
一陣風吹來,花雨散了一地,孟伊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裳,她不知道這本應風輕日暖的盎然春意裏,為何仍有陣陣寒意如此咄咄逼人呢?
孟伊想不通也不想去想,她只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平靜安穩地度此餘生,不論位份和出身,不管尊貴或低微。
然而,她卻忘了一個亘古不變的事實,當命運與政治相交彙的那一刻來臨時,不幸便注定要成為這宮裏每個人的最終歸宿。
及至五月,祁羽興兵□□,翟國國君連忙派人前往晉國求救。重耳念當年收留之恩,親率大軍十萬開赴邊境,助翟君複國,以示天威。祁羽雖擁五萬翟軍,四萬戎兵,但終因失道寡助而全軍覆沒。
君上在前線獲勝的消息,很快便傳回了晉國,晉宮上下,一片歡騰。文嬴以王後之名,命內侍廳準備慶功宴以迎重耳,又邀各宮女主排演節目以助興。
季隗自幼熟習琴藝,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孟伊見她每日勤于練習,便幫着她向內侍廳要了幾匹新緞子,給伯鯈和書劉兄弟倆做起了新衣裳。
這一日晌午晌午,孟伊見沒什麽睡意,便開始在新料子畫制刺繡樣子。還沒到一半,便聽見門外有人外高喊着:“求見姑姑。”
孟伊認得這聲音,這人是季隗宮裏當差的小丫鬟,名喚绫袖。孟伊見她一臉煞白,驚慌失措,連忙站起身來,問道:“怎麽回事?”
一語說完,绫袖竟放聲哭了起來:“姑姑快去看看娘娘吧,娘娘快不行了!”
孟伊一聽,頓覺五雷轟頂,腦子裏嗡嗡作響,腳下也有些疲軟,她用手在桌上撐了撐,回了回神後,說了聲“走”,便随绫袖出了門。
“發生什麽事了?怎麽昨兒還好好的,今日人就不行了?”孟伊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問道。
绫袖又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抽搐着說道。“早上娘娘去文王後宮裏把練好的‘滄山謠’彈給王後聽,誰知竟惹怒了王後,便命公孫大人對娘娘施了‘剝皮之刑’。娘娘受不住,擡回來時就奄奄一息了。”
“什麽?”孟伊聞言,腳下猛地頓住了:“多大的罪過要剝了她的皮才解恨?一首曲子罷了,怎麽就把她給惹怒了?”
“王後說‘滄山謠’為骊戎民歌,彈此曲便是犯了懷念骊姬,蓄意謀反的重罪。”
孟伊此時才把事情的前後想了明白,她心中又急又氣,趕忙加快了身下的腳步,直奔季隗的卧房去了。
才進門,孟伊便看見伏在床上的季隗。她臉色煞白,眼睛緊閉着,額頭上挂着豆大汗珠,身後蓋在背上的的四、五層帕子都已浸滿獻血,隐約中還帶着些皮肉的影子,觸目驚心。孟伊不敢再多看一眼,趕忙碎步跑到季隗床邊,滿心的心疼看着季隗那張死寂的臉。
“妹妹,醒醒,醒醒啊。”孟伊生怕她昏死過去,輕輕地推了推季隗手臂讓她醒來。
連叫幾聲後,季隗的眼睛才稍稍有些睜開。此時的季隗,臉上浮現着的是前所未有的無謂和老成,冷靜得仿佛從未受傷一般。孟伊一下認不得這個躺在床上的人,就是平日裏與她嬉笑玩耍的戎族妹子。過了好一會,季隗才稍稍側了側頭,強撐着起來握住孟伊的手,半張着口嘆道:“那曲子真不是我的,這莫非就是報應。”
孟伊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訓道:“什麽報應,不許胡說!”
季隗卻并沒收住,只搖了搖頭,又開口道:“不,姐姐。這麽多年了,你一直待我如親姐妹,可我卻辜負了你。我本就是祁羽安在公子身邊的眼線,是我偷換了你的披風,讓公子将我錯當成你,也是我把背負禦圖的事告訴了祁羽,才使他與衛王勾結,欲bo了公子的皮奪取那張圖。蒼天有眼,公子躲過了那一劫,而這剝皮的刑罰卻反用在了我身上,這當真就是報應啊。”
“別說了!你別再說了。”孟伊含着淚拒絕道,她低垂着頭,眉間緊蹙,胸口疼痛得直把嘴唇緊緊咬死。
季隗聽得這一聲,原本還堅毅的臉上瞬時也淚如雨下,嗚咽道:“姐姐,原諒我,好麽?”
此時的孟伊眼裏腦中都紛亂如麻,她不知該說些什麽。想原諒,不願,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掏心窩對待的妹妹竟會是當年強要她出嫁之人的眼線;想罵,又不忍,畢竟這些年她們之間的感情沒有十分純也是九分真。
一個“你”字就這樣在嘴裏含了半晌,硬是吐不出來。
季隗見孟伊遲遲不肯開口,便知道,她是不肯原諒自己的了,可再想想,又不禁反問:她為何要原諒自己呢?
于是,她把頭側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後,便安靜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着鼻稍滑落,潤濕了枕襟。
片刻,孟伊才擡了眼,微微道:“我只想知道,你為何如此?”
季隈見她終肯開口,雙眼又輕輕睜開,轉過頭來道:“當年翟君率兵滅戎族于陰山時,我便在祁羽悄悄抱走,并帶至府中養大。我所做的,不過是寄人籬下,報人恩德罷了。這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同你說,如今受了這刑,我這心裏倒平和了些。姐姐,看在我也遭了這因果報應的份兒上,就原諒了我吧。”
孟伊微微颔首,幾滴清淚沾濕了兩人握着的雙手,順着指縫流進了掌心,溫暖而濕潤,“你……你今後若再如此,我定與你不相往來。”
只一句,便讓季隈原先還是沉寂的眼裏又泛起須臾的亮色,她嘴角微微揚起,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道:“一言為定,姐姐可不許出爾反爾。”
孟伊握着她的手輕輕靠在頰邊,道:“我幾時失信于你?”
“去年賞梅的事,姐姐可不就失信了麽?” 季隈淺笑。
“你莫不是要将此事記上一輩子不成?”孟伊含淚笑斥道。
“那就要看姐姐如何補償了。” 季隈依舊淺笑,只是那臉上的倦意越發明顯了。
孟伊擦了擦眼淚道:“春天的時候到後山賞桃你若還不知足,盛夏我便帶你去看池裏的荷花,清秋來臨時……”
話還未說完,孟伊便覺着手上一松,再擡頭一看時,季隗已沒了氣息,她安詳地閉着目,嘴角依舊微微地揚着,看上去恬靜而安逸。
只一瞬,一個原本還活生生的人,便變成了一具停了呼吸的軀體,這讓孟伊着實難以接受。她就這樣呆呆地跪着,不起身,也不離開,嘴裏卻仍喃喃着:“清秋來臨時,我再帶你去看層林浸染,到了冬天,你若還想看梅花,我再與你去後山,以示補償。”
劇烈地酸楚襲上心頭,又徑直蔓上鼻尖,孟伊在椎心的刺痛中,潸然淚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