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凄風吹過“淨玄殿”,卷着愁怨,揚着郁悒,驅溫暖致傷懷,中雙目為清淚。此處的愁雲慘霧似乎并沒有給晉宮帶來多少哀傷。“樂極淵”內的文嬴依舊夜夜笙歌,“祉陽殿”內也平靜如昨。

“淨玄殿”的宮女們在季隈死後,四散到了其它各宮,只留下冉姬帶着伯鯈和叔劉給季隈守着頭七,而孟伊也因私自去找文嬴理論而被重耳下旨關在這裏反省七天。

安撫兩個孩子睡下後,孟伊竟毫無睡意,她小心地掩上門後,便緩緩地踱步到季隈的靈堂去了。季隈因背着“謀反之名”而不得以王妃之名厚葬,一切喪儀也全被減免,連至親的妹妹叔隗,也被擋在了宮門外,只留下那一口端放在“淨玄殿”正堂的柳木棺椁讓她免于抛屍荒野。

燃了一天,招魂燈的火苗有些小了,孟伊小心地用燈針稍稍撥了撥,又靜靜地坐了下來,默默地看着殘燈下那塊牌位,原先空泛的思緒也不由得牽到了季隗的身上。這些年,在這宮裏,除了重耳,和孟伊相處時間最長的恐怕就是季隈了,雖說過往的日子裏與她說笑慣了,孟伊卻好似真的從未與她交心談過。身為公主,族人被滅本就是欲絕之痛,卻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當成棋子一般,雖說她是祁羽的眼線,但終究非己所願,無力掙脫,鄢鎮的那些年,面對祁羽的威脅,她心裏的不情願和為難自然不難想象,如今想來,當年離開翟國時她在自己懷裏說的那句話,才真是道出了她的內心。

想到這,孟伊輕嘆了一聲,不禁自語道:“來生就好好地留在大漠,逍遙自在,随心所欲,遠比來這中原的日子強。”

“你以為大漠的生活就真的那麽好過麽?”

孟伊循聲望去,一個俊朗的身影正在月下緩緩而來,不是別人,正是重耳。孟伊只瞥了一眼,便回了頭,照着原來的姿勢靜靜坐着。

“總比宮闱內爾虞我詐強許多。”孟伊靜靜地說道。

“還在生氣。”重耳溫柔地說道。

“奴婢不敢。”孟伊別過頭僵硬地說了一聲後,又轉過頭來把目光落在了季隗的牌位上。

“還說你沒生氣。這麽久不見了,也不回頭看看我。”重耳說着,上前了兩步蹲下,伸手搭在孟伊的肩上,試着将她轉過身來,不料孟伊卻掙脫了。

“君上忘了,前幾日在文王後的宮裏,是您當着奴婢的面讓奴婢閉門反省的。”孟伊冷冷道。

重耳見她如此,以為她心中仍對反省之事有所挂懷,便道:“那日我讓你到此處反省,雖有失妥當,卻也不算重責。你如此耿耿于懷,若傷了身子,又如何是好?”

孟伊聽了這話,才緩緩轉了身子道:“君上以為,奴婢所傷,只是為這七日的反省麽?”

重耳見她眼眶有些紅潤,便皺着眉,緩緩地辯道:“文嬴之事,我實在不能如你所願,有所懲處。那日你闖進‘樂極淵’的一番指責,雖在理,卻無人證也無物證,我即便有心相幫,也實在難以服衆,你說是麽?”

孟伊聽着他的這番申辯,不由得淚流滿面地哭道:“公子,你知道的,我便是人證,而那張琴譜便是物證。季隈說過,‘滄山謠’的曲譜不是她的,可這宮裏會在手繪琴譜上以星為标的,只有文嬴和她了,這難道還不夠清楚麽?”

重耳苦笑:“我說了,你那日說的都在理。但你也知道,我不能處置文嬴,即便‘滄山謠’的曲譜真是出自文嬴之手,我也要保她王後之位,畢竟此時的晉國還不能完全脫離秦國的增援。”

孟伊怔怔地看着重耳,擡手擦去臉上的淚水,長吐了一口氣後,冷笑道:“我知道,軍國大事,自然比一個弱小女子的性命重要;也知道,為了友邦的公主,你連自己兒子的母親都能棄而不顧。”

重耳見她話裏帶刺,心中的怒火,一下被點着:“孟伊,我是什麽樣的人,你竟不知道麽?你真的不知道季隗的身份麽,她難道就只是一個弱女子,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麽?你忘了,你我的性命都曾在她手裏捏着,如今你為了她,如此與我相争,值得麽?”

孟伊含淚道:“我知道她是誰的人,也知道她曾經做的事。可她雖有過,卻終究未傷及性命。試想,她若真想害人,一刀割在你心上豈不是更痛快?”

“你可曾想過,如今你與我這般相争,也是一刀割在了我的心上。”重耳苦嘆道。

“那你呢?”孟伊嗚咽道,“擁有君王之尊,卻掩罪縱容,颠倒黑白,這不更是一把殺人于無形的刀麽?”

重耳見她這麽說,原先還有些激動的臉上頓時愕住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嘆道:“你若真覺着這樣恨我能讓你的心裏好過些,盡管恨便是了。只是,我還是那句話,我不可能會處置文嬴的,至少在如今的局勢下。”

說完這句,重耳低下頭,轉身而去,只剩下頹然坐在地上的孟伊空對着滿堂清冷,默然痛哭。

過了許久,孟伊覺着在背上輕輕撫摸着自己。她擡頭望了一眼,身旁站着的卻是冉姬。她遞過一塊帕子,輕勸道:“別哭了,當心哭壞了身子。”

孟伊接過帕子,擡手擦去臉上的淚,卻依舊安靜地坐着,一聲不吭。

“人都沒了,又何必再為她傷了自己呢。” 冉姬頓了頓,見她似乎有在聽着,便繼續道:“她的過往,這兩天我倒也聽說了些。她以前是什麽樣的,如今怎麽說都不要緊了,我只知道死者要安息,活人要長命。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好好幫着她把兩個孩子帶大,才是最緊要的。”

“姐姐也覺着我找文嬴理論的事錯了?”孟伊苦笑道。

冉姬搖了搖頭,長嘆道:“你做的沒錯,錯的是你在的這個地方。你難道真的不懂麽?這裏從來沒有道理可講,也從來不是一命抵一命,即便你找了君上去争辯,也是于事無補的。”

孟伊嗚咽道:“可我不能白白看着我妹妹就這麽被人了結了性命,用的還是如此的殘酷的刑罰。”

“你看不下去也得看,除非你能離開這裏,不然你這輩子看到的都是這些。”冉姬喝道。

孟伊聽了這話,微微收了淚,道:“可是我若離開了,誰來幫季隗保護這兩個孩子呢?還有……”

她的話雖停住了,但冉姬卻知道後面這半句是什麽,“你終究還是放不下。既然如此,就看開些,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着想。今後,我不在了,也就只有你能照顧他們了。”

“冉姐姐,你要走?”孟伊驚訝地說道,眼神裏充滿了沮喪。

冉姬點點頭,“這宮裏本就不是我該待的地方。當初我随着季隗而來,想着三個人有所照應,便留了下來。如今季隈不在了,你的處境也堪憂,我實在沒理由再留下去了。”

“出了這晉宮,姐姐想去哪兒?”孟伊追問道。

“回鄢鎮。我在那裏出生、也在那裏長大,如今若要找地方安度晚年,鄢鎮自然再适合不過了。”

“可是,幾月前君上率兵攻打祁羽時,那裏早就被夷為平地了,你還如何回去?”孟伊滿是擔心的詢問道。

冉姬卻滿心不在乎,“這有何妨?我身上的錢財足夠的話,在開一檔生意也不是什麽難事。不過,這回我不開女闾了,開個酒坊就行,每日和各色美酒相伴,倒也自在。”

“姐姐。”孟伊含着淚,俯在冉姬的身上抽搐着。冉姬抱着她,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笑道:“到時,把你那‘杏花釀’的方子也給我,我賣了錢,給你分紅便是了。”

本是說笑的話,卻不知為何讓孟伊心裏越發難受了。孟伊把她抱得更緊了,哭聲從懷裏徐徐傳出,低沉而壓抑地融入了墨一般的夜色。

七日後,季隗頭七到了日子,而孟伊的反省也到了時間,重耳命人将孟伊接回“臨陽閣”,卻被孟伊請了回去。文嬴見季隗已死,便命內侍廳将“淨玄殿”騰了出來,留給了衛文公新近獻給重耳的妃子衛舞子作為寝宮。孟伊見此處下月便要又新的主人,便帶着季隗的牌位,領着伯鯈和叔劉到“赤次居”同勃鞮、孟義一同居住了。重耳見孟伊如此固執,本想找人将她強行接至“臨陽閣”,奈何周天子胞弟王子帶犯上作亂,為勤周王室,他也無暇顧及後宮之事,便只能由着孟伊在“赤次居”先住上幾個月了。

這一日,年禧照常過來和孟伊敘話。孟伊給伯鯈、叔劉和孟義三人穿戴好衣裳之後,才到大廳與年禧品茶聊天。

“公子們都練武去了麽?”年禧看着幾子對面的孟伊,笑嘻嘻地問道。

孟伊點點頭,淺笑道:“都去了。”

“勃鞮師傅也去麽?” 年禧又歡喜地問了一句。

“自然要的。”孟伊答道。

“那他今日穿的什麽衣裳?是袍子還是武裝?”年禧又追問了一句。

孟伊聽了這最後一問,猛地想起前兩天在勃鞮櫃子裏發現的錦邊彈墨袍子,“怪不得勃鞮哥哥不肯告訴我,原來是這丫頭送的。”孟伊心裏偷偷地想。

她故意揚了揚聲音,道:“今日要練武,自然是武裝。”

只一句,邊讓年禧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軟了下去,她瞪着眼睛,盯在幾上,一副失望地嘟囔着嘴。

“傻丫頭”,孟伊見她信以為真,便笑道:“騙你的,你的袍子我已讓勃鞮哥哥穿上了。你若不信自己去看看便知。”

年禧一聽說勃鞮把袍子穿上了,立刻坐直起來,埋怨道:“姑姑好會捉弄人。”

孟伊笑道:“我哪裏知道你就這麽上心。莫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年禧飛快地揮着手,臉上卻紅的宛如夕陽下的一抹雲彩。

孟伊大笑:“你這小心思還想瞞過我?姑姑在這宮裏呆的時間也不短了,寺人與宮女見結成‘對食’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你當真願意,我幫你可好?”

年禧見自己的心事被揭穿,只好攤攤手,轉而聊起別的話題來解圍,“今日公子們學些什麽?”

孟伊見她有意回避,自己也不好再糾纏,便微微仰頭,思索了半晌,才徐緩說道:“今日好像是……劍術,名字嘛……名字叫‘醉劍’。”

“‘醉劍?’”年禧重複了一遍,“那公子豈不是要喝酒?我這去帶兩壇‘杏花釀’過來”

孟伊見年禧欲起身向外,不禁笑道:“不用,不用。這應該是形似而已,并非真醉,若真的喝了酒,劍都提不起來了,還怎麽持劍而舞?”

年禧聽她說的在理,便坐了回來,吐吐舌頭道:“也是。姑姑別笑話我,我就是個廚子的命,腦子裏裝的也都是廚子的東西,一日不提,便全身癢癢。”

這一句玩笑話,讓孟伊不覺想起幾年前冉姬和季隗在“臨陽閣”的玩笑。她的心一下揪了起來,臉上的神色也暗淡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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